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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才、出版与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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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才、出版与成名

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的一生可以在两个地理名词——里斯本与德班——中得到完整的解释。里斯本是葡萄牙的首都,他在这里出生,度过童年,成年后回到这里,在这里去世。在南非的德班,他完成了智识与情感教育。幼年丧父寡母再嫁的不幸生活给了佩索阿接受维多利亚式教育的机缘。对英美文学的熟悉与认同使他殊异于深受法国文化影响的葡萄牙同时代诗人。佩索阿和与他同年出生的艾略特几乎同时提出了有几分相似但各有侧重的“非人格化”诗学观念。关于这种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巧合”,我们或许可以从佩索阿的英语文学教育背景中得到解释。然而,佩索阿的阅读十分驳杂,在他所推崇的文学先师中,不仅有英美一脉的弥尔顿、爱伦·坡与伟大的惠特曼,也有葡萄牙文学谱系中的安东尼奥·诺布雷①、庇山耶②与色萨里奥·维尔德3。他的人生与文学打下了两种语言文化相遇、冲突与融合的深刻烙印。一个天才的痛苦可能在于才能太多,他有很多种可能成为很多种人,然而命运最喜欢捉弄上帝挑选的人,总是适时地关闭他最想进入的一扇门。佩索阿曾想过去英国上大学,并用英语创作,但落选留英奖学金的事实终于促使他下定决心渡过大西洋,永远地留在自己的祖国。回到里斯本之后,佩索阿一度不想放弃成① Antonio Pereira Nobre(1867-1900):葡萄牙“世纪末一代”代表诗人,在科英布拉大学短暂求学时期,参与学生之间的诗歌活动。后前往法国留学,广泛接触象征主义诗歌。生前发表诗选《孤独》,这部具有强烈象征主义风格的作品引起了以费尔南多·佩索阿和马里奥·德·萨一卡内罗为代表的“《俄耳甫斯》(Orpheu)一代”的关注。安东尼奥·诺布雷在很多方面堪称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的先行者,他也创造了与自己疏离的另一个自我或者人格,启发了佩索阿创造异名系统。

②Camilo Pessanha(1867-1926):葡萄牙诗人,象征主义代表人物,公认的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先驱。庇山耶长期在澳门生活,与葡萄牙国内文坛长期保持疏离状态,只有回国度假的时候偶尔参与文学活动。据说佩索阿曾经在一次朗诵会上听到庇山耶本人朗诵,对他的诗作大为赞赏。庇山耶的诗作大多散佚,诗集《滴漏》有中译本,1997年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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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Cesario Verde(1855-1886):生于商人之家,不同于同时期其他诗人专治文学,他年少时便继承了家中的生意,一边在城市的商店里售卖五金,一边忙碌于乡下农场里的水果生意,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城市与乡村两分式的生活深刻影响了他的写作,在他的诗中,城市与乡村互为参照,城市代表着恶、轻浮与毁灭,而乡村则是天真与纯洁的象征。有评论家认为他是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启者,因为或许正是这种心有旁骛使他的诗歌获得了一种反感伤的气质,从而向现代性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为英语诗人的梦想,然而出版受阻的现实或许让他意识到那自书中得来的标准而华丽的英语既是他的优势又是他的劣势。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英语书写,决定性地选择了卡蒙斯①的语言,并为它奉献了不亚于先贤的精神瑰宝。

在中国,由于佩索阿的诗作甚少翻译出版,《惶然录》(Livrodo Desassossego,亦译《不安之书》)压倒性地流行,人们习惯于把该书署名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Bernardo Soares)与真正的创造者费尔南多·佩索阿混淆起来,这样,在中国的文学视野中,佩索阿成了卡夫卡一般的人物:视书写为一种命运,生前籍籍无名、郁郁寡欢,死后备极哀荣,且有“被背叛的遗嘱"增光添彩。这样的人物的确更具有悲剧般的美感,但并不者"或“半异名(semi-heterónimo)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人生确实与佩索阿有相同之处:佩索阿依靠娴熟的英语找到了一份翻译英文书信的差事,恰如贝尔纳多·索阿雷斯是一位会计助理,两个人都做着和文学无关的琐屑工作,佩索阿自①Luis de Camðes(1524?-1580):葡萄牙最伟大的诗人,也是葡萄牙及葡萄牙语文化的象征。卡蒙斯没有确切的身世资料流传,关于他的传记都是在传说与推测的基础上写成的。他应该出生于小贵族家庭,在科英布拉大学接受教育,为王室短暂服务过,并在非洲与柏柏尔人作战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是西方世界第一位越过赤道来到东方的诗人,传说中他曾在澳门停留,在现存于白鸽巢公园的山洞中完成了葡萄牙最重要的民族史诗《卢西塔尼亚人之歌》,在这部作品中,东西方不同语言与文化的遭遇与冲突得到完整的呈现。卡蒙斯同样擅长抒情诗的写作,有大量的十四行诗与短歌(redondilha)存留于世。

己也喜欢身穿黑大衣、头戴礼帽,在里斯本的大街上闲逛。然而,这个沉闷寡欢的异名仅仅是佩索阿的一个侧面,就真实的生命个体而论,佩索阿的文学生涯辉煌而炽热,即便生前发表不多,也不能遮掩他在葡萄牙文坛上活跃而激进的身影。他不是以诗歌而是以文学评论完成了文学处女秀。作为20世纪最具思想洞察力的知识分子,佩索阿主动放弃了对政治、经济等社会常规领域的批评,而是直接攻占了他心目中最高级的阵地——智识。1912年,佩索阿在文学杂志《鹰》(Aguia)上接连发表三篇檄文般的文论:《从社会学角度思考的葡萄牙新诗》(第4期,4月)、《重申》(第5期,5月)、《心理学层面的葡萄牙新诗》(第9期,9月;第11期,11月;第12期,12月),这三篇文章在葡萄牙文坛引起了轩然大波。在与“追怀主义”①决裂之后,佩索阿继续以活跃的姿态参与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写诗、发文章、办杂志、开办印刷厂。在生命的最后阶①“追怀主义”为葡萄牙复兴(1911-1932)运动中最重要的一个流派。特谢拉·德·帕斯奎伊斯提出了这个概念,大部分文章发表于葡萄牙复兴运动的机关刊物《鹰》杂志,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塞巴斯蒂昂主义”也被认为是“追怀主义”的组成部分。“追怀主义”(saudosismo)来源于“追怀”(saudade)一词,帕斯奎伊斯认为这个词是葡萄牙民族精神的最佳代表。saudade是葡语中独有的词,有专家认为它的词源由solitude(孤独)与saudar(致意)两部分组成,因此,它具有过去和未来两方面的向度,既是一种对过去的思念与感伤,又包含着对未来的渴望,期待过去失去的事物或失去的人在未来回归。“追怀主义”不可避免地带有弥赛亚主义与预言主义倾向。费尔南多·佩索阿前期曾在文论中热情讴歌“追怀主义”的某些理念,后来终因观念不同而决裂。

段,他已经成为葡萄牙新一代诗人——以若泽·雷吉奥①为首的“《在场》②一代”——的精神导师。正是经由这些五六十年代成为文坛中坚力量的“门徒”的努力,佩索阿的经典化才得以实现。假设佩索阿可以活到惠特曼的寿数,未尝没有可能亲证自己的加冕。从文学这个角度来说,纵然没有为大众熟知的名气,他也不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失意人。卡夫卡在葡萄牙诗坛的投影是色萨里奥·维尔德,由于自然主义风格不见容于当时夸饰伤感的诗坛,这位五金店主为诗人的“名分”奋斗终生,但始终没有获得承认,异名阿尔伯特·卡埃罗与半异名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创造部分地参照了色萨里奥·维尔德的生平。今天,色萨里奥·维尔德已经是毫无争议的大诗人,而在佩索阿所处的时代,秉持这种观点的人并不多,但是佩索阿以极大的敏锐赞许色萨里奥·维尔德是葡萄牙第一个现代主义诗人,在组诗《守羊人》的第3首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维尔德的称许与超越的自信。

①Jose Regio(1901-1969):葡萄牙作家,在多种文学体裁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就,担任《在场》杂志的主编。早在科英布拉上大学期间,就完成了毕业论又《葡萄牙现代诗歌的流派与个体》,这是第一篇系统评论佩索阿作品的文章。若泽雷吉奥一生挣扎在神与人之间,他的创作大多以神、人与魔鬼之间的冲突和社会、个人之间的矛盾为主题。

②Presenca:文学杂志,1927年3月在科英布拉创刊,在20世纪20年代末与30年代葡萄牙文坛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场》杂志上刊载了大量“《俄耳甫斯》一代”作家的作品。本名佩索阿,异名阿尔瓦罗·德·冈波斯、里卡多·雷耶斯、阿尔伯特·卡埃罗与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均有署名作品发表。

佩索阿生前只出版了一部作品《音讯》(Mensagem),其他作品不曾结集付梓,只在少数杂志上发表,或以手稿形式存留于世,几十年来,佩索阿研究者们索引钩沉,整理出版了大部分作品,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够看到佩索阿全集的出版。

然而,对于伟大的佩索阿,对于这位曾写过“成为诗人不是我的野心/而是我独处的方式”的诗人,发出任何怜惜其生前未获得应有荣誉的哀叹,都是一厢情愿,因为他早已在散文《成名是一种庸俗》(A Celebridade éum Plebeismo)中,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对名声的不屑:“有时,我一想起那些名人,就会为他们的名声感到悲哀。成名是一种庸俗。所以,成名会伤害娇贵的心灵。(……)一位不为人所知的天才可以尽情享受无名与天才两相对照而带来的微喜,而且,当他想到只要他愿意便可成名,他便可以用他最好的尺度,亦即他自己,来衡量他的价值。然而,一旦他为世人所知,回到籍籍无名将不再是一件能掌控的事。成名无可弥补。就像时间,没有人能回头或者反悔。"或许,从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诗人对出版的看法:如果我年少夭亡,不曾出版一本书,不曾看到我的诗句印成铅字。如果你们因为我的缘故而忧伤,我恳求你们不要忧伤。

如果这样发生,这样便理所应当。即便我的诗句从来不能付梓,如果它们是美丽的,它们便拥有美丽。但是它们不能因为美丽而等待刊印,因为根须深埋在土地下,而花儿盛放在空气中与目光前。必须用力才会如此。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不需要为应该是而没有是的一切感到担忧或难过。这是"导师"卡埃罗教给"门徒"与读者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生前的无名成就了作为诗人的名声,正如主要异名亦即门徒之一里卡多·雷耶斯在怀念卡埃罗时所说:“我们相信阿尔伯特·卡埃罗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落寞地生活,无名地死去。在神秘主义者看来,这是导师的特征。”如卡埃罗一般的无名与落寞,是诗人佩索阿的殷切期望,唯有如此,他才能真切地体认到自己的天才,并在现实中以肉身的形式成全导师的形象。

二 导师、异名与异教1935年1月13日,已成为青年诗人精神导师的佩索阿在寄给卡萨伊斯·蒙特罗①的信中,陈述了“异名”产生的过程。他说他想捉弄一下萨一卡内罗②,因此决定创造一位性格复杂的田园诗人,就在他觉得难度太大准备放弃的一刻,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那是1914年3月8日——我走近一张高台,拿过一张纸,开始写,我是站着写的,只要有可能,我总这样写。在一种我无法定义的狂喜状态里,我一下子写出三十多首诗,那一天是我生命里胜利的日子,我再也没这样过。我起了个题目:《守羊人》,接下来,某个人在我体内出现了,后来,他有了个名字:阿尔伯特·卡埃罗。请原谅我说出这么荒唐的话:在我的体内诞生了我的导师……阿尔伯特·卡埃罗就此显形,随后,出于本能与潜意识,我为他找到了一些门徒,就这样,我创造了不存在的同党。

这一段“福临心至”般的描述既是事实,又非事实。根据① Adolfo Casais Monteiro(1908-1972):葡萄牙诗人、文学评论家与小说家。蒙特罗与佩索阿之间一共有12封通信,这封日期为1935年1月13日的信最为重要。蒙特罗是最早推介与研究佩索阿作品的评论家,对于佩索阿作品的传播与经典化居功至伟。

②Mario de Sa-Carneiro(1890-1916):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密友。在父亲的资助下,与佩索阿一同创办《俄耳甫斯》杂志,成为葡萄牙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重要基地。两期之后父亲不再资助,《俄耳甫斯》杂志最终停办。萨—卡内罗与佩索阿之间关系极为亲密,通信频繁,可惜诗人在法国自杀,佩索阿寄给他的信件全部散佚。萨一卡内罗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下大量的诗歌与评论,与佩索阿共同成为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

佩索阿研究者对手稿字迹的分析,那三十多首诗不可能是一下子写出来的,因此,异名于“狂喜”中产生只是佩索阿将书写神秘化的伎俩。实际上,“异名”的产生具有心理上的因素,佩索阿六岁时便在孤独寂寞之中创造了最早的异名舍瓦利耶·德帕斯(Chevalier de Pas),通过这些自我的碎片,他与外部世界联系、沟通。同时,异名也是一种长期发展深化的诗学思索。浪漫主义以降,无论是葡萄牙国内还是国外,均呈现出“复数书写”的趋势,比如罗伯特·布朗宁的“戏剧诗”、叶芝的“面具”、安东尼奥·马查多的“伪歌者”等。而在哲学层面,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著名的三组署名,以及他在作品中对于“他者”的探讨,对佩索阿的“异名”书写系统也产生过深远的影响。葡语中的异名(heterónimo)源出希腊语,意为“另一个人”。佩索阿用这个词与笔名(pseudónimo)区分,笔名完全取代了作家的本名(ortónimo),但并没有改变文学个性,而异名则不同,是作家自创的文学上的“我之非我”(ser minhamentealheias),具有与本名佩索阿迥异的风格、语言与题材。根据研究者特蕾莎·丽塔·洛佩斯(Teresa Rita Lopes)统计,佩索阿一生共创造了72个不同的异名。这72个异名承担着不同的职责,活跃程度不尽相同,最主要的异名有三个:阿尔伯特·卡埃罗(Alberto Caeiro)、阿尔瓦罗·德·冈波斯(Alvaro de Campos)与里卡多·雷耶斯(Ricardo Reis),他们与本名的费尔南多·佩索阿共同构成了一个书写的“家族”。

依照佩索阿的设计,异名拥有完整的传记与独立的风格,彼此关联,相互影响。阿尔伯特·卡埃罗是所有异名的核心与母体,他关注自然,蔑视任何一种哲学思索,自称是一位反形而上学者;阿尔瓦罗·德·冈波斯在苏格兰接受教育,曾前往东方闯荡,是未来主义的典型代表,"一位内心装着希腊诗人的瓦尔特·惠特曼”;里卡多·雷耶斯是医生、保皇党人、异教徒,1919年,因为政治原因离开葡萄牙,流亡巴西,他曾在耶稣会学校接受教育,“别人的教育使得他成为拉丁学者,自我教育使他成为半希腊学者"。佩索阿同时区分了“佩索阿本我”(Pessoa ele-mesmo)与“佩索阿本名”(Pessoa ortónimo):前者是以肉身存在的诗人自己,是异名的创造者与包纳所有异名的容器;而后者与“异名”并无差异,是异名系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佩索阿本我”创造出导师卡埃罗,这一事件对“本名"造成了影响,就在那一天,“佩索阿本名”写下了交叉主义组诗《斜雨》,标志着"从卡埃罗到佩索阿本名的回归"。

异名不仅仅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诗学,更是一种“孕育着众多诗学的诗学",每一个“异名”与“本名",都具有独特性,是彻底而新奇的创造。佩索阿希望通过异名与本名之间的继承、近似、紧张、矛盾与对抗,系统地阐发现代主义的诗学思考。然而,异名并非仅仅是一种文学现象,更蕴藏了佩索阿在哲学与宗教上的雄心——在文学上实现“异教”的重建。

在《不安之书》中,佩索阿借用半异名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之口,对他生活的时代及其精神做出了精准的描述:当我所归属的那一代出生时,世界已经不再为拥有心与魂的人提供援助。前几代人摧毁性的工作令这个我们为之降生的世界不再具有将我们安放于宗教秩序之中的安全感,也不再拥有把我们归并于伦理秩序中的支撑,同时失去了平静,令我们在政治秩序中无法找到路途。我们于彻底的形而上学焦虑、绝对的道德苦恼与完全的政治不安中降生。(……)但我们父辈的批判主义失败了,如果说它把成为基督徒的不可能性传承给我们,但却并没有让我们继承拥有这种不可能性的满足感;如果说它传承给我们对已建立的道德模式的不信任,但并没有把面对道德模式与人道生存规则的无动于衷传承给我们;如果说它将政治问题变得不确定,却没有在面对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时让我们的灵魂变得无动于衷。我们的父辈心花怒放地摧毁,因为他们生活的时代对于过去依然有坚固的反射。正是他们摧毁的一切给予社会以力量,让他们尽情摧毁而且没有感觉到大厦的倾覆。我们继承了摧毁及其结果。

佩索阿认为,在这样一个矛盾的社会里,一神论成为了文明的病征与堕落的象征,世界亟须摆脱基督教一神论的控制,建立一种如同希腊罗马时代奥林匹斯众神一般的多神信仰,亦即异教(paganismo)。但异教的重建并非意味着简单地向古代回归。经历了两千年的基督教统治后,人类再也不能轻易地返回众神居住的世界。佩索阿(尤其是异名里卡多·雷耶斯与安东尼奥·莫拉①)强调,单一神祇的基督宗教造成了西方人思想意识的绝对理性化,因此,对于现代西方人来说,已经没有可能返回奥林匹斯山下。因此,为了重新建立神与人之间的关系,首先要返回一种使多神的存在成为可能的本质。在佩索阿的“异教"或“异教主义”里,这个本质是由阿尔伯特·卡埃罗形塑的,正如里卡多·雷耶斯在《序言》中所指:“卡埃罗的作品代表着异教的完整重建”。

本书中第一部分呈现了阿尔伯特·卡埃罗的组诗《守羊人》,这是一部具有奠基性质的作品。组诗共有49首,但实际上可以看成是一首诗,或者一句话:世界是部分,而非整体。以基督一神论为信仰基础的理性精神要求现代人把“自然”作为整体来认识,而不是石头、河流与树木无休无止的相加。而佩索阿认为这种理性阻碍人们正确认识自然。因此,为了重建异教,或者建立新异教,首先要通过消灭绝对理性与拒绝形而上学重现异教的本质。在佩索阿一卡埃罗的诗歌中,不相信任何业已存在的哲学与形而上学的他建构了一种新的面对世界的① Antonio Mora:佩索阿所创造的异名之一。安东尼奥·莫拉不是诗人,而是哲学家。有评论家把佩索阿的异名系统比作“化圆为方”,本名佩索阿、卡埃罗、冈波斯与雷耶斯是四边形,而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与安东尼奥·莫拉代表着曲线。在佩索阿的异教谱系中,莫拉占据着理论家的地位,《众神的回归》被归于安东尼奥·莫拉的名下(也有研究者认为这本书应该归在里卡多·雷耶斯名下),在这部作品中,莫拉探讨了异教与基督教之间的关系,说明了异教的本质及其形而上学、伦理、美学与政治。

方式,这种方式首先强调“观看”的重要性: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雏菊,因为我看到了它。但我不去思考它,因为思考是不理解……创造世界不是为了让我们思考它(思考是眼睛害了病)而是让我们注视它,然后认同。

佩索阿放弃了观看与理解的二元对立,将观看与理解同一起来。必须先有这种观看与理解的同一与同时性,之后才能理解真正的自然、世界与宇宙。在单纯的观看与感受中,自然并非以观念性的浑然天成的整体形象出现,而是部分相加构成的直接集体:我看到没有自然,自然并不存在,有山峦、山谷和平原,有树木、花朵和青草,有河流与石头,但这一切并不属于一个全部,真实的真正的整体是我们观念的疾病。

自然是部分,而不是整体。这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神秘。

承认自然是部分而并非整体是异教的本质。按照雷耶斯与莫拉的说法,“自然是部分而不是整体”标志着卡埃罗诗中“绝对客观性"的诞生,从此,一种多神宗教的建立成为可能。在“谋杀”了单一的神祇上帝之后,便可以在自然的每一样事物中体认出神的栖身:但如果上帝是树,是花,是山脉,是月亮,是太阳,我为何要称它为上帝?我会称它为花、树、山脉、太阳与月亮;因为,如果为了让我看到,他变身为太阳、月亮、花、树与山脉,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树,就像山脉,就像太阳、月亮与花朵,这是因为他希望我认识他,就像认识树、山、花朵、月亮与太阳。

所以,佩索阿一卡埃罗观念中的自然是无数属神之灵所构成的集体栖居之地。佩索阿最重要的作品,包括异名本身,都与呈现、解释这个“复数精神”相关。卡埃罗为其他异名及本名提供了信仰基础,从而催生了一种文学上的多极异教。这个异教的组成结构一如阿尔瓦罗·德·冈波斯在《回忆我的导师阿尔伯特·卡埃罗》中的陈述:我的导师卡埃罗并非异教徒:他是异教本身。里卡多·雷耶斯是异教徒,安东尼奥·莫拉也是异教徒,至于费尔南多·佩索阿,倘若不是内心如一团乱麻,也会是异教徒。然而,里卡多·雷耶斯是性格上的异教徒,安东尼奥·莫拉是智慧上的异教徒,我是反叛上的异教徒,亦即脾气上的。卡埃罗身上没有对异教的解释;有的只是同质。

卡埃罗与异教同质,他以《守羊人》宣告了异教的完整重建,从此,"伟大的潘神复活了",这位希腊罗马神话中半人半兽的牧神以新的形象成为了一种全新宗教的图腾。

三 卡埃罗、守羊人与伟大的潘神关于“导师”阿尔伯特·卡埃罗,佩索阿在《守羊人》手稿中有一句批注:“(卡埃罗是)一位神秘主义的唯物主义者。”卡埃罗及其作品正是在“神秘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冲突与矛盾中得到了完美的定义。悖论是卡埃罗最大的特征,无论是人生还是文学。以“导师”身份存世的卡埃罗言说世界的方式是老人式的,而佩索阿设计中的卡埃罗非常年轻,甚至比佩索阿自己还年轻,仅仅26岁就离开了人世。卡埃罗在诗中始终呼吁简朴与自然,然而这简朴与自然之下潜藏的是复杂、机巧与阐释的多种可能。卡埃罗只读过四年书,没有接受过高深的教育,只会使用浅显的文字表达,与文采斐然的雷耶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但是,这种浅近的语言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卡埃罗在诗作中强调“观看”,反对一切哲学、宗教与形而上学,不过,他却于反对之中发展了自己的哲学和形而上学,于对观念的否定之中把自身建构成一种原初的观念,使其他异名与本名成为这种观念的演绎,并最终获得了一种作为哲学或宗教的“异教”系统。

整部诗集也呈现出悖论式的结构。卡埃罗的诗共分三个部分:《守羊人》、《恋爱中的牧羊人》与《未结之诗》。三分式结构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守羊人》与《未结之诗》篇幅较长,内蕴相似,《恋爱中的牧羊人》篇幅短小,所表达的内容与其他两部分截然相反,作者凸显结构与内容的对照的意图显而易见。在《守羊人》与《未结之诗》的内部,矛盾更是比比皆是,诗中存在着两位不同的卡埃罗——“生病”的卡埃罗与“健康”的卡埃罗,佩索阿自己也进入了诗歌,与守羊人展开张力十足的对话。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在《费尔南多·佩索阿:不识自我之人》的开篇中这样说:“诗人没有传记。他的作品便是他的传记。”这的确是对佩索阿一卡埃罗一生的真实描述。整部诗集是卡埃罗作为“唯一的自然诗人”的人生传记。

在《守羊人》的第一首诗中,卡埃罗把自己限定为诗人,一位“守羊人”,依凭这样的身份,得以存活于世,自由地观看、倾听;在《未结之诗》的最后一首诗中,在那首被他自己命名为Last Poem的诗中,卡埃罗走向了死亡,他的死一如他的活一般平凡,他只是向太阳挥手作别,仿佛平日里向它问好。正如里卡多·雷耶斯在序言中所说,他的一生“无法讲述,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的诗便是他的生活。没有轶事,也没有值得大书特书之事”。《恋爱中的牧羊人》是佩索阿不多的书写爱情的诗,组诗的内蕴与其他两部分相悖,因为恋爱中的牧羊人“生了病”,并非正常状态下的守羊人。这组诗的写作日期与佩索阿同奥菲莉娅·格罗什①相爱日期接近,有些人认为是佩索阿为纪念那段感情而作,但雷耶斯似乎更有道理,那不过是一段“短暂而荒唐的插曲,(……)与其说是件轶事,不如说是一场忘却”。或者,如某些刻薄的佩索阿研究者所言,与其说佩索阿因为谈了那场恋爱而写下这组诗,不如说他是为了写下这组诗而尝试了恋爱。

《守羊人》不但是卡埃罗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佩索阿全部作品的分水岭。这组诗里同样充满了各种悖论。当看到题目《守羊人》时,我们会认为阿尔伯特·卡埃罗是一位真正的牧① Ofelia Quciroz(1900-1991):19岁时结识佩索阿,与他发展了一段亲密的关系,但这段感情并未开花结果。后来两人之间有过短暂的复合。她与佩索阿之间的通信集于1978年出版。在给她的分手信中,佩索阿所陈述的分手原因具有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奥菲丽娅,这‘不同的情感’、这‘不同的路’是你的,而不是我的。我的未来为另外的法则支配,奥菲丽娅,你不知道那法则的存在,我的未来日渐被导师们操纵,他们不会容忍与原谅这一切。”

羊人,正如费尔南多·佩索阿书信中说的“一位田园诗人”,然而在组诗的开端,我们便看到了卡埃罗对这重身份的否认:“我从来没有看守过羊群”。守羊人只是比喻,他看守的并非真实的羊群,而是思想:“我注视着我的羊群,看到了我的思想,/或者,我注视着我的思想,看到了我的羊群",因此,尽管《守羊人》的题目会让我们联想到西方具有悠久传统的牧人诗,但开篇这个巨大的悖论已经把诗人限定为思想的牧者,而在第12首中,卡埃罗更用“不读维吉尔”直接否定了这份遗产。然而,我们可以在接下来的阅读中发现维吉尔《牧歌》及《农事诗》的草蛇灰线,组诗的内部张力正体现于此。

定义了自己之后,卡埃罗转而定义目光,这是他从色萨里奥·维尔德那里学到的客观,也是新信仰的核心:“我的目光清澈,宛如一株向日葵。”目光的喻体只能是向日葵,而不能是其他的花朵,表面的自然与简单恰是深思熟虑与精心设计的体现,唯有向日葵才能如同诗人在接下来的诗行中的描述,往左看看,再往右看看,有时还向后看。角度的变换带来了持续的新奇。卡埃罗声称“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雏菊”,告诉所有人他看待世界的方法,接着用“思考是眼睛患了病”表明了反形而上学的态度。在卡埃罗看来,所有的哲学与形而上学都是病苦,“健康”是像守羊人那样用澄澈的目光观看,如向日葵一般好奇,否定所有形而上学与哲学。

当诗人写下“就像一个孩子,甫一出生,/便察觉到了他真的出生……/面对世界永恒的新奇,/我感到我每一刻都是新生"时,他便把自己与西方文明史上最知名的一个孩子——圣婴基督——连接起来。在否认了“守羊人”词义层面上对希腊罗马牧人诗的继承,暗示无法返回希腊与罗马之后,卡埃罗又用《守羊人》第8首,这首堪称葡萄牙乃至西方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弑神之作”,表达了与横亘西方文明长达两千年的基督教的决裂。迈出这一步需要极大的勇气,只有“与异教同质”的卡埃罗才能实现,对于佩索阿自己,这一首诗也仿佛是难以接受的:"我于坐立不安与极大的反感中写下了《守羊人》第8首,那里有幼稚的渎神与绝对的反唯灵论。我本人既不渎神也不是反唯灵论者。然而卡埃罗是。”

面对两千年西方宗教想象的核心人物耶稣基督,卡埃罗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关系,为耶稣赋予了新的意义。这首诗可以部分地看作西方悠久的反教会与弑神传统的结果,亦即贝尔纳多·索阿雷斯所言“父辈的批判主义”。在这首诗中,神圣家庭俨然普通资产阶级家庭的化身,生活沉闷且无聊。圣子的“无原罪降生"本是他无上地位的保障,但在卡埃罗的笔下,这是他比不上普通人类的原因。卡埃罗如同父辈一般“心花怒放地摧毁”了基督教的基本价值,然而卡埃罗又超越了父辈,因为他不但摧毁,而且建构——他创造出一个不同以往的耶稣基督形象,那是一个永恒的孩子,用一种时时刻刻都焕然一新的目光观看着这个世界:今天,他在我的村落与我生活。

他是个喜欢笑的孩子,漂亮且自然。右胳膊擦擦鼻子,水坑里打打水漂,摘花,爱花,忘在脑后。

这是一种新的“道成肉身”。以这样的耶稣基督为核心,卡埃罗所创建的宗教拥有了全新的三位一体——诗人、孩子与存在的一切:新生的孩子与我同住,他一只手伸向我,另一只手伸向全部的存在,这样,我们三人沿着路走,跳着,唱着,笑着,分享着共同的秘密,那是彻底地知晓,世间没有奥秘的存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对于自己在这种新的神学体系中的价值与地位,卡埃罗拥有极大的自信:“上帝也这样想,他会把我变成一种新的圣徒。”佩索阿在1915年"杀掉"了自己的导师,成全了卡埃罗的封圣。然而卡埃罗又不仅仅是圣徒,他是救世主。关于他的死亡,病中的卡埃罗早有预感,他淡然地告诉众人这是众神的接引:请在我的坟墓上刻下:没有十字架,阿尔伯特·卡埃罗在这里安息,他去寻访众神……有或没有众神是你们的事。而我却听凭他们把我接走。

里卡多·雷耶斯为他挚爱的导师写了另一首悼亡诗。在这首诗中,他呼应着导师关于“接引”的说法:导师过早的离开,只是因为众神的喜悦,导师的死亡,是为了实现救赎。

你年轻夭亡,因为众神爱你,希望你如此。

你年轻夭亡,因为你已归去,哦!你这无意识的神祇!你已归去,那里,在克罗诺斯之后,你的伙伴苦候着救世主。

克罗诺斯之后巨大的真空对应着《不安之书》中描述的那个混乱的、无序的、找不到路途的现代。在这个无法拯救的当下,卡埃罗是唯一的救世主。导师死去了,他用死亡释放了其他异名,他自己也因死亡而封神成圣。与其他的圣徒相比,他属于一种"人类不相信的普世宗教",是全然的异类,一如两千年之前的潘神,这个与众神殊异的半人半羊的怪物,如卡埃罗一般守护着牧野。潘神是神,然而并非不朽,普鲁塔克的《掌故清谈录》(Moralia)中描述过潘神之死与民众的恸哭①。潘(Pä)有"全部、完全"之意,在斯多葛主义者眼中,潘神与宇宙是相连的。随着那一声风中传来的呼喊——“潘神死了”,希腊罗马人的奥林匹斯诸神也逐渐死去,他们被唯一的真神——耶稣①普鲁塔克的《掌故清谈录》(亦译成《道德论集》或《道德小品》)没有中译本。但在《希腊的神与英雄》(劳斯著,周作人译,海南出版社,1998年)中,关于潘神之死,有几乎相同的段落(第252页):有一天晚上,这个大转变正在进行的时候,一个旅客从希腊乘船往意大利去。风停止了,船也不能前行,那时正在西海岸外在一群小岛中间穿行着,这就漂流走进帕克索斯岛去。乘客们都吃了晚饭,在甲板上闲步,忽然听见有一个大叫的声音从岛上传来,说道:“嗒慕士!”这使得他们大为吃惊,因为嗒慕士乃舵工的名字。他不答应,第二个叫声又来了:“嗒慕士!”随后是第三个叫声:“嗒慕士!”

于是那舵工答应了,说道:“喂,什么事呀?”那声音回答到:“在你走过帕罗台斯的时候,告诉他们说大潘死了!"这使得他们更加诧异,大家便讨论要不要往那边走。末了那艄公说道:“假如有了风,我将一直开船走了,但是若是我们漂流下去走进那地方,我便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风还是不来,他们漂流下去,不久那船靠近那地方了。舵工走上船头去,向着陆地大声叫喊道:“大潘死了!”

立刻他们听见在岸边有一阵大声,哭泣、号角、哀悼,于是风忽然发生,他们径自航行去了。

大潘真是死了,还有所有阿棱坡斯的神们。他们并不是如他们所想的那么长生不死的。他们在世界历史上演过了他们的角色,就过去了。

基督所代替,世界进入了被绝对理性统治的时代。在序言中,里卡多·雷耶斯在结尾处呼喊出“伟大的潘神复活了”,宣告了基督教时代的结束与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在这个绝对客观的时代里,“全部”并非整体,而是“部分”的相加,信仰“部分”的卡埃罗与代表“全部”的潘神本质上是统一的。卡埃罗以自身的死亡成就了潘神的复活,就像耶稣以死亡实现了救赎,在耶稣基督“沿着攫获的第一缕光”的“下凡”与卡埃罗“被众神接走”的“升天”中,在卡埃罗与潘神的同质中,在由佩索阿所有的异名与本名所承担的焕然一新的神学谱系中,希腊罗马的文明、耶稣基督的宗教与卡埃罗创建的异教得到了统合,各种神祇,包括基督之神,并非是对立的关系,它们必须臣服于另一个神性的偶然意图,抑或无法驱策的命运。所以,用雷耶斯的这首诗,我们为这一切作结:潘神没有死。

【每一块田野】

【争将刻瑞斯】

【赤裸的胸膛】

【献给阿波罗】

迷人的笑靥。

【你们会看到】

不朽之潘神,于彼处现身。

【悲伤的基督】

【没杀别的神】

【是多余之神】

或缺乏之神。

【潘神依旧将】

【长笛的乐音】

【送入刻瑞斯】

敏感的耳中。

【众神却依然故我】

【他们清澈又平静】

【承装起一切永恒】

和对我们的轻蔑。

【他们带来昼与夜】

【与那金色的收获】

【并非是为了馈赠】

【白天黑夜与麦穗】

【而是因为另一个】

偶然的神性意图。

【闵雪飞】

【2012年8月30日】

【于北京】

【参考书目:】

【SARAIVA,A.J&Lopes Oscar. Historia da Literatura Portuguesa, Porto Editora,】

【MARTINS, Fernando Cabral coord. Dicionario de Fernando Pessoa e doModerrnismo Portugues, Caminho,2008.】

【ZENITH, Richard."Caeiro Triunfal", In: Poesia de Alberto Caeiro,Assirio&Alvim, 2009.】

【MARTINS, Fernando Cabral."A Nocäo das Coisas",In: Poesia de AlbertoCaeiro,Assirio&Alvim, 2009.】

【LIND, George Rudolf."Alberto Caeiro, o Renovador do Paganismo",In: Estudossobre Fernando Pessoa. Imprensa Nacional-Casa da Moeda, s/d.p.109.】

【体例说明】

本书的文本选择主要依据特蕾莎·苏布拉尔·库尼亚(Teresa Sobral Cunha)编纂的《阿尔伯特·卡埃罗诗全编》(Poemas Completos de Alberto Caeiro, Presenca,1994)与费尔南多·加布拉尔·马尔丁斯(Fernando Cabral Martins)和理查德·泽尼茨(Richard Zenith)共同编撰的《阿尔伯特·卡埃罗诗集》(Poesia de Alberto Caeiro, Assirio&Alvim, 2001),同时参考了《费尔南多·佩索阿全集》第二卷《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诗》( Obra Completa de Fernando Pessoa 2: Poemas de AlbertoCaeiro, Atica, 1964)。

【佩索阿生前发表的诗歌不多①,大部分诗作以手稿方式留】

①佩索阿生前以卡埃罗这个异名(以下称作佩索阿一卡埃罗)共发表了41首诗,其中《守羊人》24首,《未结之诗》17首。

存,由后世的佩索阿研究者整理成书。原始手稿有很多字迹模糊、增删、修改的地方(有时甚至是佩索阿故意为之的重写),而且,不同的佩索阿研究者的旨趣也不尽相同,因此,佩索阿的很多诗作呈现出相当大的版本差异。本书的《守羊者》与《恋爱中的牧羊人》主要依从特蕾莎·苏布拉尔·库尼亚的《阿尔伯特·卡埃罗诗全编》及《费尔南多·佩索阿全集》第二卷《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诗》版本译出,这是一个更为流行的版本。《未结之诗》的结构与内容主要依从马尔丁斯和泽尼茨编撰的《阿尔伯特·卡埃罗诗集》版本译出。全书结构的确定更多地参考了《阿尔伯特·卡埃罗诗集》。

对版本差异的钩沉也是考查作家创作的重要途径,因此,译者试图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提供相关信息。其他版本主要用脚注的方式标注(原诗版本有差异,但在译文中无法体现的没有标注),诗节或通篇有较大差异的版本单独译出,附在第一版本之下。

原文缺字用(……)表示,原稿缺字但经佩索阿研究者填补的情况用〔〕表示。

附录《费尔南多·佩索阿大事年谱》主要参考《费尔南多·佩索阿:自传、自动与个人反思书写》(Fernando Pessoa,Escritos Autobiograficos, Automaticos e de Reflexao Pessoal,Assirio&Alvim,2003),该年谱由理查德·泽尼茨整理。译者根据情况做了适当的省略。

【序言】

阿尔伯特·卡埃罗·达·席尔瓦1889年4月〔16〕①日出生于里斯本,1915年(……)月因肺结核在同一座城市去世。在里巴特茹②的一个农场中,他几乎消磨了一生,只有生命的最初几年与最后几个月是在出生地度过的。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农场里,卡埃罗依凭感觉将毗邻的村庄认作自己的土地。在这里诗人写下了绝大多数诗篇——一些被他称作“孩子”的早期诗作,归在题为《守羊人》的诗集下;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可①原稿中并无具体日期。此处的日期为马尔丁斯与泽尼茨填补。

②Ribatejo:葡萄牙一个省份,位于里斯本的北部。手稿此处标有问号。马尔丁斯与泽尼茨删去了问号,因为佩索阿以阿尔瓦罗·德·冈波斯这个异名在1931年发表于《在场》杂志的《回忆我的导师卡埃罗》中,已经确认了卡埃罗的居所确实是在里巴特茹。

以称为诗集或随便什么,名叫《恋爱中的牧羊人》;另有一些早期诗作,被我继承下来,与其他所有诗作归并在一起出版,并在阿尔瓦罗·德·冈波斯的建议下①,将之命名为《未结之诗》。这些诗中的最后几首——从(……)号起——是作者临终之前回到里斯本写出的。我认为我有责任在这里稍做澄清,由于疾病的侵袭,诗人最后的诗作呈现出某种新奇,无论性质还是方向上,都与作品的总体特征有所区别。

卡埃罗的生活无法讲述,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的诗便是他的生活。没有轶事,也没有值得大书特书之事。曾经发生过一桩短暂而荒唐的插曲,导致他写出《恋爱中的牧羊人》,但那与其说是件轶事,不如说是一场忘却。

卡埃罗的作品代表着异教在绝对本质意义上的完整重建,希腊人或是罗马人都不曾做到,因为他们生活于异教之中而无需去思考它。因此,卡埃罗的作品与异教并非思考得来②,甚至不是感觉出来的,而是在与我们身上的那些比感觉或理性更深刻的一切共处中生活出来的。过多的说即是解释,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过少的断言即是撒谎。他用整部作品向自己倾诉,里面的声音为他所独有,语言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有人不①版本2:"并在阿尔瓦罗·德·冈波斯的提醒下"。

②版本2:“并非是在头脑中形成的”。

理解,那就不理解吧,没有必要多做解释。就好比为了让一个人理解一门他没学过的语言,讲话时得一个词一个词地蹦一样。

卡埃罗对生活全然无知,对文学几近无知,他从未与人共同生活,也没有文化,然而他却通过一种深刻且不可察觉的进步写出了这些作品,正是这一种进步,通过人类无意识的意识,指引了文明的合理发展。这是一种感觉的进步,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拥有感觉方式的进步,是进步的感觉所催生的思想的秘密嬗变。卡埃罗有一种超人的直觉,这种直觉一如所有创立宗教的直觉,然而并没有衍生出宗教这种名目。因此,他就像太阳与雨露,拒绝所有的宗教与所有的形而上学,不去思考世界而发现了世界,并创建了一种不寻求单纯阐释的宇宙观。

当初我被委以写序重任的时候,我曾想针对卡埃罗的作品及其性质与命运写一篇很长的批评性文章①。我尝试写得丰富一些。然而我完全做不出一份让我满意的研究。无法去评价如同天空与大地一般直接的事物,因为无法思考它。只能去观看去感觉。

我感到诚惶诚恐,面对我导师的作品,我不得不说出这些①版本2:“我曾想针对卡埃罗的作品及其理论与命运写一篇很长的批评性文章”。

实的揭示者,或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真正感觉的阿尔戈英雄”。他是伟大的解放者,歌唱着为我们恢复了辉煌的虚无,那是我们的所是。他把我们从生命与死亡中解脱,让我们存身于简单的事物,存续中它们不了解生,亦不了解死。他把我们从希望与绝望中释放,使我们不因没有理由而无法安慰,墓茔与冥界中唯有名声配享自由;你,尤利西斯之建造,你于七座山丘之上因生养他倍感骄傲而你与争夺荷马的七城同辉,一如阿尔凯奥斯的蕾斯波斯或七雄齐攻的忒拜,品达之母奥居里亚。

这首悼亡之诗依然是典型的雷耶斯风格,在开头的三个诗节中,雷耶斯一如既往地发出了人生苦短的悲叹。面对永恒的自然之轮回,人类只能做一位单纯的看客,不能改变任何事。当自然界的一切起死回生之时,这个人(卡埃罗)却堕入了死亡深渊,从此不再有绿意与夏日,也不再有至高的明光。而他的子孙,这里特别强调被他赐予了理性生命的子孙,提醒读者并非是肉身的子孙,而是精神性的,因此,我们可以联想到他的“门徒”,那些称他为导师而且不遗余力赞颂他的诗人,比如冈波斯与雷耶斯,以及其他异名。之后诗人向神发出指示,在希腊神话中,美惠三女神为爱神阿佛洛狄忒编织奉献花环,今天,她们在雷耶斯的命令下,将为逝去的卡埃罗编织花环,因为除了他以外,其他任何人都不配加冕,这便将卡埃罗的地位提高到神之上。之后,雷耶斯转向里斯本,传说中由尤利西斯建造的七丘之城,因为是卡埃罗的故乡而感到骄傲,也正因为卡埃罗,这座城市取得了与其他神话中的名城,比如争夺荷马出生地的那七座城市(阿尔戈斯、雅典、希俄斯、科罗丰、罗德斯、萨拉米斯和斯弥尔纳),又比如阿尔凯奥斯的故乡蕾斯波斯(也是萨福的故乡),或是品达的故乡忒拜(亦称奥居里亚)同等的地位。

也不因没有缘由而感到悲伤。这一切不会去思考,只是与他共存于宇宙的客观真实中①。

我献出这部作品,由于世界命定的偶然性,它的出版由我负责。我献出它,并说:你们,所有的在历史的病苦中痛哭的人,高兴起来吧!伟大的潘神复活了!

【里卡多·雷耶斯】

①此处另有两个版本。版本2:“只是与他共存于宇宙的客观宿命中”。版本3:“只是与他共存于宇宙的客观需要中”。

①佩索阿生前发表过组诗《守羊人》中的24首诗。其中23首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Athena)杂志,第8首1931年发表于《在场》杂志。已发表的诗版本是确定的。其余的诗由佩索阿研究者从手稿中整理并发表。通行版本依从佩索阿自己的排序,序号沿用原稿的罗马数字,考虑到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本书以阿拉伯数字替换了原来的罗马数字。

②特蕾莎·苏布拉尔·库尼亚编纂的版本中,组诗的前面有一个序言,她把序言排成第1首,其内容为:“我在阅读,我的意图很明晰;简单生活中那一切的狂热已经离我而去;一种全然的平静侵入了我。自然的全部安宁与我同在。”

【1①】

我从来没有看守过羊群,但是仿佛我曾经看守过。我的灵魂宛若牧人,知晓风,知晓太阳,携着四季的手,前行,观看。

无人的自然的全部安宁来到我身边坐定。

但是我却悲伤,就像落日沉入我们的想象,此时,夜冷却了平原深处,感觉得到它的进入,宛如蝴蝶翩入窗子。

但我的悲伤是平静,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因为它自然且公正。它一定会栖息于心灵中,当它去思考它的存在,当手采撷了花朵,而它却没有注意。

就像一阵铃铛的脆响从道路弯折处传来,我的思想很安适,我难过,只因我知道它们很安适,如果我不知道,它们便不会安适而又悲伤而是快乐并且安适。

思考使人困扰,仿佛迎着雨行走,风渐渐增强,雨也仿佛更大。

我没有野心与渴望。成为诗人不是我的野心。而是我独处的方式。

如果我因为想象,有时渴望成为小羊(或者成为全部的畜群四散在所有的山坡,同时成为很多幸福的事物),因为只有夕阳西下,或是云朵把手伸向阳光,一缕宁静穿过外面的青草,我才能感受到我写的一切。

当我坐下,开始写诗,或者,当我行走在大路与小径,我把诗写在一张存在于思想中的纸上,我感到手上有只牧羊棒,我在小山的峰巅看到我的剪影,我注视着我的羊群,看到了我的思想,或者,我注视着我的思想,看到了我的羊群,微微地笑,就像不明白别人的话却想装成明白的样子。

当我坐在家门口,读我诗作的人看见了我,我会脱下宽檐帽子,向所有人致敬。当马车甫到山巅,我向他们致敬,我愿他们拥有阳光,和雨,如果他们需要雨,愿他们的房子在窗子的旁边有一把心爱的椅子。

他们会坐在那里,阅读我的诗作。当他们阅读我的诗,会觉得我是任何一种自然的事物——比如,老树在它的浓荫下,玩累了的孩子砰然坐下用格纹罩衫的衣袖擦拭滚烫额头的汗珠。

【1914年3月8日】

我的目光清澈,宛如一株向日葵。①我习惯行走于街巷看看右边,看看左边,有时,还要看看后面……我每一刻看到的东西都是从前我从未看到的一切,我懂得聚精会神地察觉……我懂得拥有本质的愕然②,就像一个孩子,甫一出生,便察觉到了他真的出生……面对世界永恒的新奇,我感到我每一刻都是新生。

①此处有另外三个版本。版本2:“我所看之处,一切是清澈的,宛如一株向日葵。”版本3:“我的眼前,一切是清澈的,宛如一株向日葵。”版本4:“我看到的一切是清澈的,宛如一株向日葵。”

②版本2:“我懂得拥有对自我的愕然”。马尔丁斯与泽尼茨说佩索阿在原稿中划掉了“本质”,代之以“自我”,但此处依从更流行的版本,仍然译作“本质”。

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雏菊,因为我看到了它。但我不去思考它,因为思考是不理解……创造世界不是为了让我们思考它,(思考是眼睛害了病)而是让我们注视它,然后认同。

我没有哲学:我有的是感觉……如果我谈论自然,不是因为我知道它是什么,而是因为我爱它,我因此而爱它,因为爱的人从来不知道爱上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爱,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爱是永恒的天真,而唯一的天真是不去思考...①1914年3月8日①版本2:“而全部的天真是不去思考……”。

黄昏,我把身子探出窗台,余光中一片田野开阔①,我开始阅读色萨里奥·维尔德②①版本2:“眼前一片田野开阔”。

②色萨里奥·维尔德与佩索阿之间的渊源可见译序介绍。这里需要补充的是,色萨里奥·维尔德对于佩索阿—卡埃罗的启示主要在于一种新奇的目光或视角,色萨里奥·维尔德凝视与叙述19世纪里斯本的方式是极其新颖的,不同于当时所有的诗人。佩索阿在散文中对色萨里奥·维尔德的指涉主要有两处,译者翻译誉录于此,以便读者更好地了解这位诗人与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之间的关系。首先,佩索阿肯定了色萨里奥·维尔德对于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的意义:“色萨里奥·维尔德是葡萄牙诗歌史上第一位‘观察者',这种对事物及其真实出现的清晰观看是能够在现代主义文学中找到的。”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佩索阿肯定了色萨里奥·维尔德的诗学是发展的结果:“有一位名叫色萨里奥·维尔德的伟大的葡萄牙诗人,他生活在19世纪中叶。他面对生命的所有态度使他成为了一位伟大的诗人,而这种态度可以预先在吉列尔莫·布拉加(Guilhermo Braga)两首偶得的小诗中找到(……)。然而,使色萨里奥·维尔德成就一种宇宙观念的一切在布拉加的诗中不过是一种纯粹的偶然,即便——这非常有可能——是布拉加偶然的诗作使得色萨里奥找到了自己,纵然他背负上非抄袭的抄袭之名,前一个诗人的格局要小得多(后来的诗人成为了领先者)。”译者希望提示读者,这其实也是佩索阿的自我书写,作为后来的诗人,他对“更大的格局”的追求从来没有停止,这首诗是明显的证明。除了这首诗之外,还可以在《守羊人》第7首得到印证。

直到灼热了双眼。

我真为他难过!他是农夫,却被城市囚禁于自由里。而他观看这些房子的方式,他注视这些道路的方式,他对待事物的方式,属于会观看树木的人,属于低头注视走过的道路、凝望田野上的花朵的人……因此他才会那般悲伤。他从不说他有多忧伤,只是走在城市,像行在田野,悲伤,像把花儿压在书里或把植物养在水罐中。①①手稿中,这首诗的最后有用铅笔添加的两行诗句:“他就是这样,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出发(可是蕴藏着悲伤)。”

这个傍晚,响雷沿着天堂的斜坡滚落,就像一枚巨大的鹅卵石……就像一个人从高高的窗子上抖动着桌布,面包屑因为一起落下落地时发出了声响。雨淅沥地从天而降,黯淡了大路与小径……此时,闪电震颤着空气,晃动着空间,仿佛一只巨大的脑袋摇头说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害怕——我希望向圣芭芭拉①祈祷,仿佛我是什么人的老姨妈……啊!我向圣芭芭拉祈祷着,我感到我比自认的我更为简朴…我感到我亲切恋家,我平静地度过光阴,就像庭院中的石墙;我拥有思想与感觉因为我拥有,就像一朵花拥有香气与色彩……②①Santa Barbara:公元3世纪殉难,后被封为圣人。关于她殉教的版本众多,最为流行的一个是这样的:圣芭芭拉公元3世纪出生在罗马帝国小亚细亚的一个富裕的贵族家庭。父亲害怕她受到当时堕落的社会环境影响,把她囚禁于高塔中。圣芭芭拉于极度的孤独中,开始质疑监护人在高塔中传授给她的偶像信仰。父亲见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求婚,以为是多年幽禁所致,因此把她从高塔中放了出来。正是这段时期,她接触到了天主教,并最终成为了天主教徒。后来父亲发现了她的信仰,震怒之下报告给行政长官。最终她被判处斩首之刑,由父亲亲自行刑。当她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巨大的雷在空中震颤,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中了她的父亲。因此,当打雷、打闪电和下暴雨的时候,人们会向圣芭芭拉祈祷。因为雷电的缘故,她也成为了与火相关的职业,如矿工、炮兵等的主保圣人。

②原稿旁边用疑问号标注了另外三行:“我平静地听着开水壶的声响/我有比我更老的亲戚/这让我仿佛绽放。”

我觉得我是可以去相信圣芭芭拉的人……啊!我可以相信圣芭芭拉!

(相信圣芭芭拉存在的人,应该相信她是人,可见的人不然,又该怎样相信她?)(多么矫揉造作!花,树,羊群又知道什么圣芭芭拉?……如果树的枝条懂得思考,他永远不可能造出圣徒或天使……他可能认为太阳是上帝①,而响雷是一群人在我们头上发怒.....②树木与植物的存在之中有着清澈的简朴与健康,置身于这一切身边,①版本2:“他可能认为太阳/放着光”。

②原稿的诗行之间,出现了另外一种版本:“而响雷/是一种突然而至的嘈杂/与光一同开始……”。

那些人类中最为简朴的人,又怎能病苦、混乱、愚蠢!

我,一想到所有这些,便再一次感到了不快……我感到阴郁、难过、忧伤就像一整天雷声滚滚,可直至夜晚雨仍未来。

【①】

不思考任何事之中,有着很多形而上学。

关于世界我该思考什么?关于世界我不知道思考什么!除非我病了,我才去思考。

对于事物,我有什么观念?对于因果,我有什么意见?对于上帝和灵魂,世界的创造,我有什么沉思?我不知道,于我,思考这一切是紧闭双目,然后不想。是垂下窗帘,遮住我的窗子(可它并没有窗帘)。

【事物的奥秘?我不知道什么是奥秘!】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唯一的奥秘是有人去思索奥秘,有人面对太阳,闭上双眼,开始不知道什么是太阳,开始想起众多火热的事物。但当他睁开双眼,看见太阳,便什么都不能思考,因为太阳的光芒胜过一切思考,比哲人与诗人的主张更好。阳光不知道它做了什么,因此不会犯错,它普通而好。

【形而上学?那些树有什么形而上学?】

青翠葱郁的形而上学,枝条摇曳的形而上学,应季结实的形而上学,这并不会让我们思索,甚至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但,又有什么更好的形而上学堪比这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也不知自己无知的形而上学?“事物的内部构造”……“宇宙的内在意义”……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有人去思考这些,真是不可思议。就像一日初始,晨光闪耀,树的旁边,朦胧的澄金渐渐失却了黯淡,却去思考这一切的理由与目的。

思考事物的内在意义,是多此一举,好像去思索健康,或把杯子拿到泉水旁。

事物唯一的内在意义在于根本没有任何内在意义。

我不相信上帝,因为我从未见过他。如果他希望我相信,毫无疑问,他会和我说话,走进我的房门,对我说:我在这里。

(也许某些人会发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观看事物,不会明白谈论事物的人在教导他们用注视的方式表达。)但是,如果上帝是花,是树,是山脉,是太阳,是月亮,那我相信他,那我时时刻刻相信他,我的生命是一次祈祷,一场弥撒,是用双眼与双耳领受圣体。

但如果上帝是树,是花,是山脉,是月亮,是太阳,我为何要称它为上帝?我会称它为花、树、山脉、太阳与月亮;因为,如果为了让我看到,他变身为太阳、月亮、花、树与山脉,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树,就像山脉,就像太阳、月亮与花朵,这是因为他希望我认识他,就像认识树、山、花朵、月亮与太阳。

因此,我顺从于他,(我对上帝的认识难道会比上帝对自身的认识还多?)我顺从于他,自然地生活。就像人睁开双眼,观看,我会称他为月亮、太阳、花、树与山脉。我爱他,而不去思考他,我用观看与谛听思考他,我时时刻刻与他同在。

思考上帝是违背上帝,因为上帝不想我们认识他,因此从不显现……让我们单纯而平静,就像溪流与树木,上帝会爱我们,从我们中创造出美好,比如树木与溪流,春天,给我们葱郁当我们结束生命,给我们一条河相遇!……【附:另一版本】思考上帝是违背上帝因为上帝不想我们认识他,因此从不显现……让我们单纯而平静,就像溪流与树木,上帝会爱我们,从我们中创造出我们,就像树木是树木,溪流是溪流。春天,给我们葱郁当我们结束生命,给我们一条河相遇!……不再给我们更多,因为给我们更多意味着从我们这里剥夺。

从我的村子里,我看到的宇宙一如人们从大地上观看……因此,我的村子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样大,因为我是我看到的大小,而不是我身高的大小……城里的生活很小,比不上山巅上我房子里的生活①。城里大房子用钥匙锁住了风景,遮蔽了眼界,把我们的眼光从天空那里推开,我们变得渺小,因为我们被剥夺了眼睛给予我们的切我们变得贫穷,因为我们唯一的财富是观看。

①版本2:“比不上山腰上我房子里的生活”。

②版本2:“我们变得渺小,因为人们剥夺了我们能看到的广阔”。

【①】

春末的一个中午,我做了一个照片般的梦。我看到基督来到人世间。

他沿着山脊走来,重新变成了孩童,在青草中奔跑,打滚,摘下鲜花,然后扔掉,他的笑,远远就能听到。

①发表于《在场》杂志1931年1-2月期。佩索阿在打印稿最后15行那张纸的背面写下了下面这段话,后被他划掉,有佩索阿学者(如特蕾莎·苏布拉尔·库尼亚)认为这是异名里卡多·雷耶斯的批注:“在考察了现代诗歌中写下的一切后,这个关于‘新耶稣’的骇人听闻的梦,也许是最具独创性的。对于卡埃罗,不去清新地如清晨一般地感觉一切,仿佛是一种彻底的不可能。他的评论是那种想对神祇讲述世界本源的人所做出的。他仿佛比我们所有人年轻几个世纪,只有清晨般理念中潜藏的缺陷、脆弱或者犹疑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正是在他诗学思考的罅隙里,我们那种废损的思考方式找到了存身之所。"他从天上逃了出来。

他和我们太像了,没法伪装成三位一体中的第二位。天上的花朵、树木和石块,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不和谐。在天上,他不得不面容严峻有时又要变成另外一个男人爬上十字架,永远地赴死,戴上一顶荆棘的王冠让钉子刺穿双脚与头颅,任破布束缚在腰间就像插图上的黑人。

而且,还不许他有父有母,就像别的孩子那样。他的父亲是两个人——叫约瑟的那位老人,木匠,不是他的真父;另一个父亲是只愚蠢的鸽子,世间唯一的丑陋的鸽子因为它既不来自人世,也不是只鸽子。

他的母亲在有他之前,从来没有爱过。

她不是个女人:她是只箱子把他从天上带下来。

人们希望他,这个只有母亲的人这个从来没有父亲去尊敬与爱的人钉住①仁慈与正义。

一天,上帝正在睡觉,圣灵正在翱翔,他跑到奇迹之箱,偷走了三个奇迹,用掉第一个,不会有人知道他溜走了。

用掉第二个,他创造了自己,永远的人,一个孩子。

用掉第三个,他创造了十字架上永在的基督,把他钉在天堂的十字架上让他成为其他人的榜样。然后他逃向太阳,沿着攫获的第一缕光下凡。

①原文使用的是pregar,除了“用钉子钉,用钉子固定”(拉丁词源:plicari)这层含义之外,还有“布道”(拉丁词源:praedicari)之意。因此,译者认为,这里既是耶稣舍身成仁的描述,亦有宣扬仁慈与正义之意。

今天,他在我的村落与我生活。他是个喜欢笑的孩子,漂亮且自然。右胳膊擦擦鼻子,水坑里打打水漂,摘花,爱花,忘在脑后。朝着驴子投石子,偷偷地采树上的果实,哭着叫着从狗的身边跑掉。一群姑娘走在路上,头上顶着罐子,他跟在姑娘的身后,掀开她们的裙子,因为他知道她们不喜欢,1而人们却觉得好玩。

他教会了我一切。他教会我去观看事物。他指点我花中所有的一切。让我看到石头是多么的有趣,人们要把它拿在手中,慢慢地端详。

他老跟我讲上帝的坏话。

他告诉我那是个又蠢又病的老家伙,总往地上吐痰,还爱说下流话。

圣母玛利亚织毛线消磨永恒的下午。圣灵用它的喙又抓又挠,它停栖在摇椅,弄污了线团。

天堂的一切如教堂一般愚蠢。他告诉我上帝一点也不明白他所创造的事物——“真是他创造的?我真怀疑”——“比如说,他说过,万物歌颂他的光荣,但万物什么歌都没有唱。如果唱了,他们就是歌手。万物存在,别无其他,因此才被唤作万物。”

后来,说上帝的坏话累到了,圣婴耶稣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我抱着他,回到了家。

他与我同住在山腰的房子里。他是永远的孩童,缺席的神祇。他是人,是自然,他是神,微笑,嬉戏。因此,我全然地知道,他是真正的圣婴耶稣。

这个如人也如神的孩子就是我诗人普通的一日,因为他与我在一起,而我永远是个诗人,我最微弱的目光,也会让我充满了感觉,而最细小的声响,无论是什么,都好似在与我交谈。

新生的孩子与我同住,他一只手伸向我,另一只手伸向全部的存在,这样,我们三人沿着路走,跳着,唱着,笑着,分享着共同的秘密,那是彻底地知晓,世间没有奥秘的存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永恒的孩子永远陪伴着我。我目光的方向是他手指的指向。我专注的耳快乐地倾听所有的声响,那是他在玩我的耳朵,让它发痒。

我们两个相处得很好,在所有的陪伴下,我们从不思考这一切,但是我们两个住在一起,这是隐秘的约定,仿佛左手与右手。

傍晚,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我们玩起了石头游戏,石头重得好像藏着一个神与一个诗人,每一块石头都仿佛是整个宇宙,因此,任它落在地上蕴藏着很大的危险。

然后,我给他讲只属于人类的故事,他笑了,因为一切是那么无法置信。他笑国王,他笑不是国王的人,他很难过,当他听到战争,生意,和在遥远的海上喷吐着黑烟的大船。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缺少真实,那是花朵绽放的真实,是与阳光一起,改变山峦与谷底,让颓墙灼痛了双眼的真实。

然后,他困了,我哄他入睡。我抱着他,走进房间,我哄着他,慢慢地脱掉他的衣服就像遵循一种洁净与母性的仪式直到他赤身裸体。

他在我的灵魂中沉睡有时,他会在夜里醒来与我的梦玩耍。

他把一些梦用腿举到天上,放一些梦在另一些梦上面,他自顾自地拍手,冲着我的睡意,微笑。

孩子,当我死了,让我变成孩子,最小的人。把我拥入你的怀抱带我回到你的家。脱掉我疲惫的人性,把我放在你的床上。如果我醒来,给我讲故事,让我继续睡觉。

把你的梦给我,让我玩耍,直到有一天我重生,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这是圣婴耶稣的故事。是什么原因让人们觉得,与哲人的思想及宗教的宣义相比,这个故事并不是那么真实?9①我是守羊人。羊群是我的思想,我的思想是所有的感觉。我用眼睛用耳朵,用手用脚,用鼻子用嘴巴去思考。

思考一朵花是观看它嗅闻它,吃一只水果是品尝它的意义。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这首诗打印稿背面有下面这段话,可以认为是异名里卡多·雷耶斯的批注:“如果有人对我们说他是唯物主义者,因此才催生了最新颖最清澈的诗歌、今日最纯诗的纯诗,这不会立即引发我们的怀疑。如果有人向我们谈起一位神秘主义的唯物主义者,可是这位神秘主义者不但拥有神秘主义者之精神性完美的全部美德,而且同时又是一位彻底而绝对的唯物主义者,面对这个如此荒谬的悖论,我们甚至懒得转过身来理会。如果有人对我们说有一位当代的诗人,他写的诗是全新的,与我们大家的都不同——我们也就耸耸肩,为了不(……)。阿尔伯特·卡埃罗实现了所有这些矛盾。让我们向现代诗人中最独特的一位诗人致意,让我们向所有时代里最伟大的一位诗人敬礼……"。

因此,当一天太阳火热,我因为拥有太多而感到悲伤。我会躺在长长的青草上,闭上灼热的双眼。

我感到我全部的身躯躺在真实中,我知道了真理,我很幸福。

【10①】

“你好!守羊人,在大路边,吹来的风对你说了什么?”“它说它是风,它吹过,之前吹来过之后还会吹来。它对你说了什么?”“比这些多得多。

它和我说了很多其他事。说起了记忆,说起了思念,说起了从来没有的事。”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这首诗打印稿背面有下面这段话,可以认为是里卡多·雷耶斯的批注:“他的诗如此自然,有时,我们甚至不觉得他的诗有任何伟大或庄严之处……他的诗如此自然如此纯真,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这诗具有完全的新颖与彻底的独创。”

"你从未听到风的吹过。风只说风的事。你听到的是谎言,谎言存在于你的内心。”

那位女士有一架钢琴,琴声美妙,但不是河水奔流,也不是树枝轻语……那又为什么需要钢琴?最好不过有耳朵然后爱自然。①1930年1月1日【附:另一版本】那位女士有一架钢琴,琴声美妙,但是她在弹。她弹了一曲现成的音乐,不是纤纤溪流微弱的回响,①版本2:“最好是有耳朵/然后聆听生出的声响。”

也不是高树一起发出的遥远声响。最好不过没有钢琴,只去聆听与声音同生的事物。

维吉尔①的牧人吹奏起牧笛②与其他乐器,用文学的方式歌唱着爱情。(我从来不读维吉尔。为什么我一定要读他?)但是维吉尔的牧人,可怜的家伙们,是维吉尔,而自然美好而古老。③①佩索阿的文学根基有两处:1.英美文学,2.欧洲古典文学。异名里卡多·雷耶斯是“拉丁学者与半希腊学者”,深受古典文学影响,比如在雷耶斯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两位女子尼尔拉(Neera)与利迪娅(Lidia)是贺拉斯诗中的人物。与渊博的雷耶斯相反,只读了四年书的卡埃罗不可能去读维吉尔或贺拉斯这样的古典作家,因此,他是另一种形态的牧人,不需要用文学的方式,真实感受自然即可。

②原文为avena,形似长笛,当牧人奏起牧笛时,象征着春天的来临。

③此处另有两个版本。版本2:“但是维吉尔的牧人,可怜的家伙们,是维吉尔,/而自然一直在这里。”版本3:“但是维吉尔的牧人并非牧人:而是维吉尔,/而自然是即刻的美丽。”

【①】

轻轻,轻轻,又轻轻,一阵风轻轻地吹来,又一贯地轻轻地吹过。而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我不在意押韵。很少有两棵一模一样的树并列在一起。①我思考,我写诗,就像花儿拥有色彩,但我表现自我的方式并不完美,因为我没有神的简朴②,使我的外在成为一切。

我注视,我感动,我感动,就像土地微倾,河水顺流,而我的诗是自然的,就像风起……①版本2:“从来没有/两棵一模一样的树并列在一起。”

②版本2:“因为我没有自然的简朴”。

【15①】

之后的这四首歌②,与我思考的一切背离,与我感受的一切抵悟,与我是的那个人不同……我病了才写下它们,因此它们是自然的,它们与我感受到的一切一致,它们与它们不一致的一切一致……①写在这首诗打印稿背面的下面这段话,特蕾莎·苏布拉尔·库尼亚认为是异名里卡多·雷耶斯的批注:“我最欣赏阿尔伯特·卡埃罗的一点是他强大的思想——是的,这是一种理性——这种思想使他的诗歌彼此相连。实际上,他从不自相矛盾,或许有时他看上去自相矛盾,但在其他的诗作里,他做出了预见性或回复性的辩解。他的作品具有深刻的紧密性,难道他把思想放置于灵感之上?或者这是希腊人的天赋,可以感受与看到一切?无论是哪一种假设,相对于我们这个时代少之又少的异彩纷呈,他都是一位杰出的文坛巨匠,伟大到不能再伟大。”

②版本2:"之后的这两首歌"。

我病了,我必须从反面思考,而不能像健康时那样思考,(不然,就不是生病了),我必须去不一样地感觉,而不能像我健康时那样感觉,我是以某种方式感觉的万物,而我必须去欺骗我的本性……我必须完全地生病——思想和一切。当我病了,便不会为其他事生病。

因此,这些背叛我的歌没有能力背叛我,它们是我的心灵在夜晚的风景,是不一样的一样.....①①版本2:“它们是我的方式在夜晚的田野,/是同一样事与夜晚……"。

愿我的生命变成一架牛车,一大清早,在大路上吱嘎吱嘎地驶来,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夜色深沉,行在同一条大路。

我不必拥有希望——我只必须拥有车轮……我的衰老没有皱纹也没有华发……当我不中用了,他们卸下我的车轮,我翻倒在地,在悬崖的深处解体。

【【附:另一版本】】

愿我的生命变成一架牛车,一大清早,在大路上吱嘎吱嘎地驶来,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夜色深沉,行在同一条大路。

我不必拥有希望——我只必须拥有车轮……我的衰老没有皱纹也没有华发 …当我不中用了,人们卸下我的车轮,我翻倒在地,在悬崖的深处解体。或者,人们把我做成不一样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人们把我做成了什么……但是,我不再是一辆车,我不一样了,但是,人们永远不会告诉我,我真的不一样了。

【17①】

我的盘子中,自然是多么的混杂!那些植物,我的姐妹,清泉的同伴,没人去参拜的女圣徒……它们被人砍下,来到我的桌上,旅馆里喧嚣的宾客,背负包袱身披毛毯到来,他们漫不经心地要吃“色拉”……没有想过这是在向大地母亲要她的清新与最初的孩子,要她拥有的最初的绿色字汇,要她活生生的、彩虹一般的事物,①此处手稿中有一处单独的注释,可以认为是异名里卡多·雷耶斯的批注:“在第17首诗里,我们可以观察到对卡埃罗发生深刻影响的诗人:色萨里奥·维尔德与葡萄牙新泛神论者。这首诗的第7行是纯粹的色萨里奥·维尔德。整体的语调几近帕斯奎伊斯。”

那是诺亚看到的风景。

当雨落下,山巅现出潮湿的绿意,鸽子出没的天际,彩虹暗淡了色彩……我多么想成为路上的尘埃,让穷人的脚践踏着我……我多么想成为奔流的河水,让洗衣妇在我的岸边濯洗……我多么想成为水岸的山杨,头顶上有天空,脚下有河水……我多么想成为磨坊主人的骡子,他打我,他也爱我……我宁愿这样,而不是虚度一生,回想过往,然后难过……当月光照在草地上,我不知它让我想起了什么……它让我想起老女仆的声音,她正为我讲述仙女的故事。它让我想起穿着如乞丐的圣母,她夜晚在街巷里行走,解救被虐待的孩童……如果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么月光为什么要照在草地上?20①特茹河②比流过我村子的河更美丽,但是特茹河不比流过我村子的河更美丽,因为特茹河不是流过我村子的那条河。

特茹河有很多大船,对于在一切中看到不存在的人,船的记忆,犹自在河上航行。

特茹河发源于西班牙,特茹河在葡萄牙入海。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很少人知道我村子的那条河,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②伊比利亚半岛最长的河流,从西班牙发源,在葡萄牙里斯本入海。拉丁名为Tagus,在西班牙境内称为塔霍河(Tajo),在葡萄牙境内被称为特茹河(Tejo)。

它从何处来,它向何处去。

因此,因为它属于少数人,我村子的那条河更自由更宽广。

沿特茹河而下可以去往全世界特茹河的另一边是美洲以及发现它的人攫取的财富。而在我村子这条河的另一边,没有人想过那里到底有什么。

我村子的这条河不会让人思考站在它的河边就是站在它的河边。

如果我能咬整个大地一口感觉它的味道,那一刻我会更幸福。①然而我并不希望永远幸福,我需要时而不幸,这样才是自然的……所有的日子并非都是晴天,当久旱无雨,那便需要求雨。因此我自然地看待不幸与幸福,就像有山峦也有平原,有巉岩也有青草,而人们并不觉得奇怪……必须于幸福与不幸中①版本2:“如果我能咬整个大地一口/感受它的味道,/如果大地是可以咬上一口的事物,/那一刻我会更幸福。”

做到自然与平静,像观看那般感觉,像行走那般思考,将死之际,会记起一日将尽,落日是美的,夜晚的到来是美的,现在如此,并愿永远如此……①①版本2:“如果如此,是因为就是如此……”。

就像夏日的一天打开房门用全部的面容迎接田野的火热,有时,突然之间,自然的铁板砸向我感官的面庞,我不安,惶惑,想弄明白但不知道如何弄,而那又是什么……但是谁命令我要去弄明白?谁对我说必须弄明白?当夏日的微风那双炽热而轻柔的手拂过我的脸庞,我一定会感到怡人,因为那是微风,或者我一定会感到不快,因为它很炽热,无论我以何种方式感觉,它都会如此,因为我感觉它如此,感觉它是我的责任。①①版本2:“无论我以何种方式感觉,它都会如此,/因为我感觉它如此,这便是感觉到它。”

我的目光湛蓝,就像天空,它很平静,就像阳光下的水面。它就这样,湛蓝而平静,因为它不提问也不惊讶…如果我提问或者惊讶,草场上不会长出新的花朵,太阳也没有变化,不会变得更美。

(即便草场上生长出新的花朵,即便太阳也变得更美,我却觉得草场的花儿更少了,我却认为太阳更丑了……因为一切如常,就是这般,我接受,我也不会去感谢,为了看起来没有思考这些……)24①我们从事物中看到的是事物。

如果存在另一个事物,为什么我们看到了这一个?如果观看和倾听是观看和倾听,为什么观看和倾听变成了我们的幻想?最重要的是知道去看,知道去看而不去思考,当观看的时候知道观看,当观看的时候不去思考,当思考的时候不去观看。

但这些(我们真是悲哀,灵魂穿上了衣服!),这些要求一种深刻的学习,一种去除学习的学习,一种修道院自由之中的禁绝,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在那里诗人们说星辰是永恒的修女,花朵是只虔信一日的忏悔者,但是在那里,其实星辰只是星辰,花朵也只是花朵,正因为此,它们被称为星辰和花朵。

【1914年3月13日】

【25①】

这孩子正玩着一根麦秸,用它吹出了一只只肥皂泡,透明地映现了全部的哲学。

它们就像自然一般清澈、无用、转瞬即逝,它们就像事物,是眼睛的朋友,它们是该是的那件事物,拥有圆润而漂浮的精确,没有人,甚至连那个吹泡泡的孩子,都不相信它们比看上去的还要多。

透明的空气里,一些泡泡几乎看不到了,它们就像清风吹过,几乎不曾触碰花朵,只有我们知道它吹过,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这首诗打印稿背后的批注:“如第25首一般的诗具有最高的完美,这首轻灵的诗看上去本身就是思想之肥皂泡。"因为每一样事物在我们中间轻盈,并更透明地接受一切。

【1914年3月13日】

【26①】

有时,在那些阳光完美而恰当的日子里,事物包含着所有可以拥有的真实,我缓缓地问我自己:为什么不把美奉献给事物。

难道一朵花美丽吗?难道一只果实美丽吗?不:它们只有颜色、形状和存在。

美这个名字属于任何不存在的事物,我把它奉献给事物,换来它们带给我的怡人。这什么都不意味。因此为什么我要对事物说:你们很美?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是的,即便对于我,我生活只是为了生活,面对事物,面对仅仅是存在的事物,人们那不可见的谎言总是与我遭遇。

做自己,只看能看到的一切,真是一件难事!

【1914年3月11日】

只有自然是神性的,但它又不是神性的……如果我谈起它就像谈到一个实体,那么为了谈起它,我必须使用人的语言,我要赋予事物以人格,并把名字强加给事物。

但是事物既没有名字也没有人格:它们存在,天空很大,大地很广,而我们的心只有紧缩的拳头那么大……愿上帝赐福于我,因为我知道的一切。我享受这所有,仿佛知晓太阳出来的人。①①版本2:“愿上帝赐福于我,因为我不知道的一切。/这才是我真正是的一切。/我享受这所有,仿佛知晓太阳出来的人。"①今天我读了两页书一位神秘主义诗人的书,我笑了,就像嚎啕大哭一般。

神秘主义诗人是生病的哲学家,哲学家是愚蠢的人。

因为神秘主人诗人说花朵能感觉,说石头有灵魂,还说月光下河水陶醉。

但是花朵,如果能够感觉,那就不是花朵,而是人;如果石头有灵魂,它们是活物,而不是石头;如果河流在月光下陶醉,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河流就成了生病的人。

必须不知道什么是花朵、石头与河流,才能去谈对它们的感觉。谈石头、花朵与河流的灵魂,就是去谈他们自己与他们虚假的思想。感谢上帝,石头只是石头,河流只是河流,花朵也只是花朵。

而我,我写下诗句,我很满足,因为我知道我是从外部去理解自然;而不是从内部。因为自然没有内部;否则就不是自然。

说与写中的我并非永远一致。我会改变,但变化得不多。阳光下花朵的颜色与云朵经过时不同①,而当夜晚到来时,花朵是阴影的颜色。

但好好观瞧的人会看到那是同样的花朵。因此,当我看起来与我不一致时,请好好地关注我:如果我曾拐向了右边,我现在又回到了左边,但我还是我,伫立在同一双脚上——我依然是我,感谢天空与大地,①版本2:"与云朵停留时不同"。

感谢我的眼睛与专注的耳朵,感谢我灵魂的清澈与单纯………①①版本2:“感谢我的眼睛与虔信的耳朵,/感谢我灵魂的清澈与比邻……"。

【30①】

倘若人们希望我有神秘主义,好吧,我有。我是神秘的,但只有躯壳是。我的灵魂单纯,它不思考。

我的神秘主义是不想知道。是生活而不思考这些。

【我不知道什么是自然:我歌颂它我住在山巅】

一处孤独的白屋子里,这是我的限定。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①】

如果有时我说花儿在笑如果我会说河流在歌唱,不是因为我觉得花儿有微笑,或者河水的奔流有歌声……而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让虚假的人感觉到②花儿与河流真正的存在。

因为,为了让他们读我的诗,有时我会自我牺牲,迁就他们感觉的愚蠢……我不同意我自己,但我宽恕我自己,因为我是这种严肃的事物,一位自然的译者,③因为有人不理解它的语言,因为它不是任何一种语言……①手稿中整首诗打上了一个问号。

②版本2:“而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让人感觉到”。

③版本2:“我不同意我自己,但我宽恕我自己,/因为我不严肃地接受自己。/因为我是这种可恨的事物,一位自然的译者"。

【①】

昨天下午,一个城里的男人在客栈的门口聊天。他也和我聊天。

他谈到正义,谈到争取正义的斗争,谈到受苦的工人,谈到长久的工作,谈到挨饿的人,谈到富人,说他们对此漠然无视。

然后,他注视着我,看到我眼中的泪水,他宽慰地笑了,以为我感受到了他感受到的仇恨,以及他说他感受到的同情。

(但我并没有在听。那些人,那些受苦的人,那些据说受苦的人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与我有什么相干?】

愿他们像我——这样就不会受苦。世间的所有不幸来自于我们彼此在意,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出于恶意。我们有心灵、天空与大地已然足够。要求更多会失去这一切,然后变得不幸。)这人类的朋友说话时,我正沉浸于思考中,(因此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在想黄昏中小羊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寒窣,这声响浑然不似小教堂的钟声,正是在那里,花朵与溪流以及如我一般单纯的心灵共赴弥撒。

(我赞美上帝,因为我不好,我有自然的自私,就像花朵,就像河水奔流而忧心不知去路,只会开花,只会奔流。

这才是世间唯一的使命。亦即——清楚地存在,知道去做而不去思考。)那男人沉默了,他看着落日。然而,爱且恨的人与这落日又有什么干系?整整齐齐的花园里,花坛中的花朵真可怜!它们仿佛害怕警察……但它们真好,以同一种方式开花,有着同一种古老的微笑,这抹微笑曾自由地迎向第一束目光,那属于第一个看到它们出现的男人,他曾轻轻地触摸,看它们会不会说话……①①本首诗的最后一行另有其他四个版本。版本2:“他曾轻轻地触摸,看它们是不是沉默……”。版本3:“他曾轻轻地触摸,看它们会做些什么……"。版本4:“他曾轻轻地触摸,看它们属于何人……"。

版本5:“他曾轻轻地触摸,用手指的接触来观看……”。

有时,我会一个人放声大笑,我觉得这很自然,人们根本不会思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但一定与有人居然会思考这件事相关…我阴影中的那堵墙会思考什么?有时我问自己这个问题,直到我发现我竟然想探究事物……因此我不安,我不快,仿佛发现一只脚生了病……这个又在思考那个的什么?什么都不思考。

对他拥有的石头和植物,大地有意识吗?如果他有,那就有好了,和我又有什么于系?①如果我思考这些事情,我便不再看树木与植物,不再看大地,而只去看我的思想……我会悲伤,在黑暗中掣足。因此,不去思考,我会拥有大地与天空。

①版本2:“如果他有,那就会成为人;/如果他是人,会有人的形态,而非大地,/然而,这和我又有什么干系?"35①月光隙过高高的枝条,所有的诗人都说它不只是隙过高高的枝条的月光。

但是对于我,不知道想什么的我,隙过高高的枝条的月光,它除了是隙过高高的枝条的月光。就只能是隙过高高的枝条的月光。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有的诗人是艺术家,他们在诗歌上劳作,就像木匠在木板上干活!……他们真悲哀,不知鲜花如何盛开!

他们不得不把诗行叠加上诗行,宛如建造一堵墙,然后观看是不是好,如果不好再删掉……唯一的艺术居所是全部的大地①,它千变万化,总是那样好,总是一个样。

我思考这些,并非像是思考,而是如呼吸一般②,我注视着花朵,微笑……我不知道它们懂不懂我,①版本2:“唯一的确定居所是全部的大地”。

②版本2:“我思考这一切,并非像思考那样,而是像不思考一般”。

也不知道我懂不懂它们,但是我知道真实存在于它们和我以及我们共同的神性中,它让我们在大地上行走与生活,任欣悦的四季拥我们入怀,任晚风轻吟,哄我们入眠,让我们的睡意中没有梦的纠缠。

【①】

宛如一团脏火留下的污渍,落日在停留的云里耽搁时刻。

这个宁静的下午,远方传来一声模糊的哨音那定然属于一辆遥远的火车。

此刻,我感觉到一种模糊的思念,一种遥远的平静的渴望,它出现又消失。

而有时,河水的表面,会生成很多水泡,它们出现又破裂,它们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成为水泡,出现而又破裂。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愿上帝保佑其他地方的同一轮太阳,是它让所有的人成为我的兄弟,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某一时刻,如我这般注视它,在这个纯粹的时刻①,一切纯净而又敏感,他们携带不易察觉的叹息,泪眼蒙胧地回返为真正的原始之人②,他们看着太阳升起但并不尊崇。因为这是自然的,比尊崇黄金与上帝,艺术与道德更加地自然……①版本2:“在这个美好的时刻”。

②版本2:“他们携带不易察觉的叹息,/不完美地回返为/真正的原始之人"。

【【附:另一版本】】

愿上帝保佑其他地方的同一轮太阳,是它让所有的人成为我的兄弟,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某一时刻,如我这般注视它,在这个纯粹的时刻,一切纯净而又敏感,他们携带不易察觉的叹息,泪眼蒙胧地回返为真正的原始之人,他们看着太阳升起但并不尊崇。因为这是自然的,自然过尊崇太阳、上帝和所有的不存在。

【①】

事物的神秘,存在于哪里?至少要向我们显示它是神秘的,它既不出现,那又存在于何处?河流知道什么?树木知道什么?而我,并不比它们高尚,又知道什么?每当我注视事物,想起思考它们的人便笑了,仿佛小溪撞上石头清脆地响。

因为事物潜藏的唯一感觉是他们没有任何潜藏的感觉,这比所有的奇异更奇异,奇异过所有诗人的梦和所有哲学家的思想,因为事物就是看起来那样,没有任何要去理解的东西。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是的,这就是我的感觉独自学会的事——事物没有意义:只有存在事物是事物唯一潜藏的意义。

【40'】

【①】

我面前飞过一只蝴蝶,在宇宙中我第一次注意到蝴蝶没有颜色也没有运动,就像花朵没有芳香也没有色彩。色彩是蝴蝶的翅膀拥有色彩,蝴蝶的运动中,运动就是它在动,芳香是花朵的芳香之中拥有芳香。蝴蝶只是蝴蝶,花朵只是花朵。

【1914年5月7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夏日的傍晚,有的时候,尽管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却仿佛某一刻,一阵轻盈的微风吹过……然而,树木仿佛不动,它们叶片上所有的叶子,不动①,而我们的感觉有一种幻觉,幻觉到一种愉悦了它们的事物。

啊!我们的感觉,观看与倾听的病人!如果我们是我们应该是的那些人,那就没有产生幻觉的必要……用清澈与生命去感觉便已足够,甚至不需注意为什么要有感觉……但是感谢上帝,世界并不完美,①版本2:“然而,树木兀自不动,/他们叶片上的所有的方式,不动"。

因为不完美是一种事物,有会犯错的人是一种新奇,有会生病的人让世界更有趣①。

倘若没有不完美,那么没一样事物会存在,必须拥有很多事物,让我们有很多东西去观看与倾听②。

【1914年5月7日】

①版本2:“有会犯错的人是一种不同,/有会生病的人让世界更广大"。

②此处有两个版本。版本2:“那就必须拥有很多事物,/当我们观看与倾听时,/让我们有很多东西去观看与倾听”。版本3:"那就必须拥有很多事物,/(当双眼与双耳没有关闭时),/让我们有很多东西去观看与倾听"。

【①】

马车行驶在道路上,它走远了;而道路没有变得更漂亮,也没有变得更丑陋。这便是人对于外部世界的作用。

我们什么都不添加,我们什么都不删除。我们经过,我们遗忘。而每一天,太阳依然准时。

【1914年5月7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本诗打印稿背后批注:“这是书写在整个历史边缘的冷静的注解,这首诗比一百位诗人的一百首宏大的颂诗更充分地说明了人类行动的虚空。”

【①】

我更喜欢鸟儿飞过,飞过而不留痕迹,而不喜欢走兽经过,在地上留下足印,鸟儿飞过,然后遗忘,就应该这样。走兽已然不在,留痕全然无用,显示它曾驻足,也无非是场徒劳。

回忆是对自然的背叛,因为昨天的自然不是自然。已经过去的事什么都不是,回忆是不去观看。

飞吧,鸟儿,飞吧,请教会我飞过!

【1914年5月7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夜晚我突然醒来,我的闹钟占据了全部的夜晚。我感受不到外面的自然,我的房间黯淡,墙泛出微微的白色。外面一片寂然,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闹钟继续鹬鸣。

这个装着齿轮的小东西放在我的桌子上,扼住了大地与天空的全部存在……我几乎迷失,想去思考它的意义,但我按捺住,在这个夜晚,我感到我正扬起嘴角,微笑,因为,我的闹钟用它的渺小填满了巨大的黑夜,而它唯一的象征与意义在于用它的渺小去填满巨大黑夜的那种奇怪的感觉……1914年5月7日【附:另一版本】夜晚我突然醒来,我的闹钟占据了全部的夜晚。我感受不到外面的自然,我的房间黯淡,墙泛出微微的白色。外面一片寂然,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闹钟继续鹬鸣。

这个装着齿轮的小东西放在我的桌子上,扼住了大地与天空的全部存在……我几乎迷失,想去思考它的意义,但我按捺住,在这个夜晚,我感到我正扬起嘴角,微笑,因为,我的闹钟用它的渺小填满了巨大的黑夜而它唯一的象征与意义在于用它的渺小去填满巨大黑夜的那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之所以奇怪,是因为它并不能以它的渺小填满巨大的黑夜。①①此版本的最后两句诗也有不同的异文。版本2:“而这种感觉之所以奇怪,是因为对我而言,/它能够以它的渺小,填满巨大的黑暗。”

【①】

远方的山坡上有一排树,可是一排树是什么?只是树而已。一排树或树的集合不是事物,只是名字。

人的心灵真可怜啊!竟然给一切排序,在事物与事物之间划上线,把名字的标签强加给全然真实的树木,并在地上平行地画上经线和纬线,然而大地纯良,比这一切更葱郁,更缤纷!

【1914年5月7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①】

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看是合适还是不合适,有时我可以说出我的思考,有时,我说得不好,仿佛一团乱麻,我无意间便慢慢写出了诗句,仿佛写诗不是用手去写,仿佛写诗是自然而然,就像外面的太阳照耀着我。

我渴望说出感觉到的一切,而不去思考感受到的一切。我渴望让词汇倚靠住观念,而不再需要一条从思想通往词汇的走廊。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我不是总可以感觉到我应该去感觉的东西。我的思想只是缓缓地游过这条河,因为人们为它穿上的外衣让它不堪重负。

我渴望脱下我学到的一切,我渴望遗忘,这样才会记起人们教给我的一切,并把意义为我涂抹的痕迹擦去,让我真正的热情绽放,解开束缚,成为我,不是阿尔伯特·卡埃罗,而是自然创造的人形动物。

因此我写诗,我想感受自然,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感受自然的人,没有别的。因此我写诗,有些诗好,有些诗坏,有时我说得对,有时我说错了,我在这边摔倒,又在那边站起,但是我总是走在自己的路上,就像一位固执的盲人。

即便是这样,我也是个大人物。我是自然的发现者。

我是真正感觉的阿尔戈英雄①。我把一个新宇宙带给宇宙,因为我把宇宙带给了它自己。

我感受这些,写下这些,无需去看,我已全然地知晓现在是凌晨五点钟,太阳,还没有把头露出地平线的那一堵墙外,但已经看得到它的指尖正抓着小山横陈的地平线那堵墙的顶端。

【1914年5月10日】

①陪同伊阿宋前往科尔喀斯寻找金羊毛的水手。阿尔戈是他们乘坐的舟船名字,为造船师阿尔戈在雅典娜的帮助下建成。

【47①】

这是至为清澈的一天,这样的天让人涌起很多干活的欲望,为的是在这一天里什么活儿都不干,我隐约看见一样东西,就像看见树丛中的一条路,或许那就是伟大的秘密,伪诗人们爱谈的伟大的神秘。

我看到没有自然,自然并不存在,有山峦、山谷和平原,有树木、花朵和青草,有河流与石头,但这一切并不属于一个全部,真实的真正的整体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打印稿背面有下面一句批注:“卡埃罗是新异教的圣方济各。”落款为A.Mora,这是另外一个异名安东尼奥·莫拉的简拼。

是我们观念的疾病。

自然是部分,而不是整体。这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神秘。

没有思考,也没有迟疑,我猜想这才是真实:所有人都在找而又遍寻不到,而独有我,因为不去寻找,而最终找到①。

①"找到”这个词,原文是achar,这个词既有“找到”又有“思考、认为”之意。卡埃罗或许正利用了词义的双关,表明自己不去思考,却想到了别人刻意思考而想不到的东西。

【48①】

我从家里最高的那扇窗,挥舞着一只白色的手绢,作别我那些走向人类的诗句。②我不高兴,也不悲伤。这是诗句的宿命。

我写下它们,就必须向所有人展示,因为我不能不这样做,正如花朵不能藏起颜色,河流不能藏起奔流,树木也不能藏起结实。

它们走远,就像坐上了马车,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②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到维吉尔对佩索阿的影响。维吉尔在《牧歌》第1首第75行中写道:“走吧,我的羊儿,你们曾经是我的骄傲。”(杨宪益译)我并不是有意,却感到难过,宛如触痛了身体。

【谁会去阅读他们?他们会抵达谁的手里?】

花朵,我的命运已被采撷,为了让双眼观看。树木,我的果实已被摘下,为了把它放入口中。河流,我这河水的宿命是不能停驻在我这里。我认命,我几乎感到快乐,我几乎感到快乐,仿佛已经厌倦了悲伤。

走吧,从我这里走开!树木凋零,在自然里四散。花朵萎谢,碾作微尘永存。河流奔腾入海,水永远是它的水。

我经过,我停驻,就像宇宙。

【49①】

我走进房间,关上窗户。人们送我灯盏,祝我晚安,我也用欣然的声音祝他们晚安。愿我的生活永远如此:白天阳光灿烂,或细雨绵绵,或风暴大作就像世界的末日,温和的下午,我从窗子里兴致盎然地注视着经过的人,我把最后一缕友好的目光投给树木的寂静,然后关上窗子,点燃灯盏,什么都不读,什么都不想,也不去睡觉,只去感受生命在我体内流淌就像河水流过河床,外面一片寂然,仿佛一位熟睡的神祇。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4期。

【恋爱中的牧羊人①】

①这组诗在佩索阿生前未获发表。佩索阿只给第1首与第2首诗标明了序号。其他诗作的顺序由佩索阿研究者排定。

当我未曾拥有你的时候,我爱这自然就像平和的僧侣爱着基督……如今,我爱这自然就像平和的僧侣爱着圣母,虔诚,自我,一如既往,而更亲密更感人肺腑。当我与你走过田野来到河边我把这河水看得更清楚;当我坐在你身边,注视着云朵,我把这云朵看得更清楚……你没有夺走我的自然……你没有改变我的自然……你把自然送到我身边。

因为你的存在,我把它看得更清楚,而它依然是它,因为你爱我,我也同样地爱它,而更一往情深,因为你选择让我爱你让我拥有你,因此,我的眼眸曾长久地凝视着它而无视所有的一切。

我不后悔从前的我,因为今天我依然故我。只后悔没有早点爱上你。

【1914年6月7日】

月亮高高地悬在天空,这是春日。我想起了你,我完整了我的内心。

空旷的田野上,一阵微风迅疾地拂过,直到我这里。我想起了你,轻声念着你的名字;我不是我:我很幸福。

明天你会来,你会和我去田野里采撷花儿,我会和你去田野,看着你采撷花儿。

明天,我马上就要看到你和我在田野间采撷花儿,但是当明天到来,当你真的与我在田野间采撷花儿之时,对我来说,这才是快乐,这才是新鲜的事。

【可能写于1914年7月6日】

因为我感受到了爱,花香让我兴趣盎然。

从前,花儿的芬芳从不曾撩拨起我的兴致。如今,我感受到了花儿的馨馥,好像看到了一样新事物。

我知道它们芳香,就像我知道我存在。这些是从外面就能知道的事儿。而如今,我用后脑吸气去知晓。今天,品尝着芬芳,花儿使我餍足。今天,有时我醒来,看见之前便已闻到。

【1930年7月23日】

如今,每一天我醒来,又是欢乐,又是悲伤。从前,我醒来时不会有任何情绪:只是醒来。我欢乐而又悲伤,因为弄丢了我梦的一切而我又能身处于现实,这里有我梦的一切。我不知道该拿我的感觉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拿我的孤独怎么办①。我希望她和我说点什么,让我再一次醒来。

恋爱的人和他自己不同了,但他不是别人,依然是那个人。

【1930年7月23日】

①版本2:“我不知道该拿我自己怎么办”。

爱是相伴。

我不会一个人走在路上,因为我已不能一个人走。

一种看得见的思考让我行得更快,看得更少,而同时又愿意慢慢看到所有。甚至连她的不在都是一件与我同在的事,我太爱她,竟不知道该如何渴望她。倘若我看不到她,我便去想象她,我强壮如高挺的树。

但倘若我见到她,我会颤抖,她不在,我不知道我的感觉中会发生什么。

全部的我是任何一种遗弃我的力量,全部的真实凝视着我,宛如向日葵,她的脸浮现在中央。

【1930年7月10日】

一整晚,我夜不成寐,我于无处中看到了她的身影①,我看见了她,每一次都与遇见她的方式不同。当我忆起她与我说话的样子,我在思考。每一种思考中,她的样貌酷似而又截然不同。爱是去想。

我几乎忘记了感觉,只是想她。

我不知道想要什么,想要她什么。除了她,我什么都不想。

我兴高采烈地心不在焉。当我希望遇到她时,我情愿遇不上她,这样,之后我就不会离开她。

我情愿想她,因为我害怕她是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想要什么。

①版本2:“一整晚,我夜不成寐,我于空无中看到她的身影”。

我只愿想着她。我不求任何人,我不求她,只是想着她。

【1930年7月10日】

【①】

也许,看得清楚的人并不擅长感觉,也不会欣然,因为要去面对如此多的方法。所有的事物都需要方式,每一件都有自己的方法,爱亦如是。倘若有人可以透过衰草看到田野,他便不应该患上听任感觉的目盲。

我爱过,但没有被爱过,只有在最后我才看到,因为不是生来便被爱,而是自然而然地被爱。她依然美丽,发丝依旧,香唇依旧。我也依旧,寂寞地伫立于田野中。仿佛我曾垂下了头,想到此,我便昂起了头,太阳的澄金晒干了小小的泪珠,我竟无法止住这泪。田野如此广阔,而爱如此渺小!

我观看,我忘记,就像大地入葬,树叶尽落。

①第二个诗节上面有署名为里卡多·雷耶斯的一句话:“旧世界的形象,童年对宿命的致敬。”

我不会说话因为我在感觉。

我在倾听我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人体内发出。我的声音在讲她如同她在说话,她的头发是金黄色,就像麦穗迎向明亮的太阳,她的嘴唇所讲的一切,从来不曾存在于词语中,她笑了,那牙齿洁白,一如河中卵石。

【1929年11月18日】

多情的牧羊人弄丢了牧羊棒羊群走散在山坡上,他思虑得太多,甚至没有把牧笛吹响。

没有人出现,没有人消失……他再也没有找到那根牧羊棒。

其他人一边骂着他,一边帮他把羊儿找回。其实,没有人爱过他。

当他伫立在这山坡与这虚假的真实上,他看到了一切:巨大的山谷,充溢着一如往日的浓翠,远处的青山,比任何的感觉都更真实。

所有的真实,与天空、空气及眼前的田野同在。①他感到空气又一次把自由注满了他的心胸,但是很疼,很疼。

【1930年7月10日】

①版本2:“所有的真实,与天空、空气及存在的田野同在。”

【未结之诗"】

①佩索阿生前发表《未结之诗》中的17首。其中16首发表于《雅典娜》最后一期(1925年2月),另外一首即倒数第二首发表于《在场》杂志(1931年3-5月期)。

【道路弯折的后面】

也许有一眼井,也许有一座城堡,也许只是路的延续,我不知道,也不去问。当我走到这道路的弯折处,我只去看弯折之前的路,因为我只能看到弯折之前的路,1.1看另外一面毫无用处,我不去看那一面。

让我们只看重我们身在的地方,这里已拥有诸多美丽,而不是任何别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人在道路弯折的背后,就让他们去关心弯折之后究竟有什么。

那是给他们的路。

如果我们必须抵达那里,当我们抵达时,我们会知晓。

而现在我们只知晓我们不在那里。

这里只有弯折前的路,而在弯折之前,这条路没有任何的弯折。

清理材料,把东西重新放回原处,人们弄乱了它们,因为不知道做什么用。就像真实之屋的好主妇,整理好感觉之窗的窗帘与感受之门的门毡①,打扫好观察的房间,擦拭掉简朴观念的尘埃,这就是我的生活,诗行接续着诗行。

【1914年9月17日】

①版本2:“整理好思想之窗的窗帘/与感受之门的门毡”。马尔丁斯与泽尼茨认为版本2更为合理。

【我的生命有什么价值?在终点(我不知道什么是终点),】

一个人说:我挣了三百大元。

另一个人说:我有过三千个光荣的日子。还有一个人说:我于心无愧,这已足够……而我,如果他们现身,问我做过什么,我会说:我观看了事物,其他什么都没做。因此,我把宇宙揣在腰包中携带。如果上帝问我:你在事物中看到了什么?我会回答:我只看到了事物。你并没有把其他东西放入。上帝也这样想,他会把我变成一种新的圣徒①。

【可能写于1917年9月17日】

①版本2:“上帝毕竟是聪明的”。

【4①】

事物拥有骇人的真实,这是每一个日子里我的发现。每一件事物都是它自己。

这一切让我多么欢欣,又让我多么知足,很难向旁人讲述。

想要变得完整,存在已然足够。

我曾写下很多诗篇。

我一定会写下更多诗篇,自然而然。每一首诗都对我这样说,我所有的诗是不同的,因为存在的每一件事物都是一种说话的方式。

有时,我把目光贯注于一块石头上。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我不去想它是不是有感觉。

我不会迷失,误把它称为我的姊妹。但我喜欢它,因为它是一块石头,我喜欢它,因为它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喜欢它,因为它和我什么亲戚关系都没有。

有时,我听风过耳,我觉得为了听风过耳也值得出世为人。我不知道别人读到这里会怎么想;我想应该还好,因为我没有努力思考也不曾想让其他人听到我在思考;因为我不假思索地思考着它,因为我说出了它,就像我的词语把它说出。

一次,人们称我为唯物主义者,我感到惊奇,因为我认为不可以用任何事物指称我。我甚至不是诗人:我观看。

如果我写下的东西有价值,不是我具有价值:价值就在那里,在我的诗行里。这一切完全不取决于我的意愿。

【1915年11月7日】

【①】

当春天再一次到来,也许我已不在世间。

现在,我希望把春天想象成人,这样,我才能揣测,它会哭泣,当它看到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但是春天甚至不是一件事物:它是一种言说的方式。

就连花儿、就连绿叶也不会归来。会有新的花儿、新的绿叶。会有其他温柔的日子。一切不会回返,一切不会重复,因为一切是真实的。

【1915年11月7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这首诗可以与里卡多·雷耶斯撰写的《序言》中提及到的《颂诗集》第1部第14首对应来看,这样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异名之间的差异。相信众神的里卡多·雷耶斯认为四季是轮回的,所以在一个簇新的夏日里,“起死回生的叶片/古色又一次染绿"。

【6①】

如果我年少夭亡,不曾出版一本书,不曾看到我的诗句印成铅字。如果你们因为我的缘故而忧伤,我恳求你们不要忧伤。如果这样发生,这样便理所应当。

即便我的诗句从来不能付梓,如果它们是美丽的,它们便拥有美丽。但是它们不能因为美丽而等待刊印,因为根须深埋在土地下,而花儿盛放在空气中与目光前。必须用力才会如此。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如果我年少夭亡,请听我说: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玩耍的孩童。我是异教徒,就像阳光,就像水,我属于一种只有人类不相信的普世宗教。我很幸福,因为我从不要求任何事,我不希求寻找到什么,也不认为会有更多的解释,解释这个词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企盼什么,只是迎向太阳,或是雨——当有太阳时,迎向太阳,当落雨时,迎向雨,(绝不迎向其他事),感受酷热、严寒与风,而不去行得更远。

有一次我爱了,我认为人们会爱我,然而我并没有被爱。

我没有被爱,那唯一的伟大理由是:因为不必如此。

我安慰自己,回到阳光下雨帘中,我再次坐在家门口。

无论如何,这田野,在被爱的人眼里,总比在不被爱的人眼中更为青翠。感觉就是漫不经心。

【1915年11月7日】

【7①】

当春天到来,如果我已死去,花儿会同样地绽放树木不会比上一个春天少减绿意。真实并不需要我。

想到我的死亡没有任何重要性,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快乐。

如果我知道明天我会死去,而春天会在明天之后到来,我会高兴地死去,因为它会在明天之后到来。如果这正是它的时辰,不在它的时辰到来,又应该在什么时候到来?我喜欢一切是真实,一切是理所当然;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我喜欢,因为就是这样,即便我不喜欢。因此,如果我此刻便死,我会欣然赴死,因为一切是真实,一切是理所当然。

人们可以在我的棺材前念诵祷文,如果他们愿意。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在棺材四周起舞、歌唱。如果我已不能有偏爱,那我便不去偏爱。无论何物,无论何时,一切顺其自然。

【1915年11月17日】

【①】

如果,在我死后,人们想给我立传,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了。

只需要两个日期——我的生辰,我的死期。在这两者之间,所有的日子都是我的。

限定我很容易。

我观看过,就像命中受了诅咒。我爱事物,没有任何悲戚情感。

我从未有过不能实现的奢望,因为我不曾目盲。甚至倾听对我而言也不过是观看的陪伴。我明白事物是真实的,而一切彼此不同。我用双眼而不是思考理解了这件事。用思考去理解会认为它们是雷同的。

一天,我困了,就像任何一个孩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我合上双眼,睡着了。除此之外,我是唯一的自然诗人。

【1915年11月8日】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认为落日是悲伤的,这只可能因为它是落日,而非黎明。然而,如果它是落日,那又何必一定要成为黎明?1915年11月8日雨天和晴天一样美。两样事都存在,每一样都是自己。

【1915年11月8日】

当青草在我的坟上生长,就让它成为人们忘记我的标志。自然从来不去回忆,所以它很美。

如果人们有病态的需要,想去“阐释”我坟上的青草,请你们这样说:我依然葱郁,我依然自然。

【1915年11月8日】

入夜了。夜很黑。隔着很远的距离,有一座房子,一扇窗里灯光闪烁。

我看到它,感觉我自己从头到脚充满人性。

我好奇住在那儿的那个人的全部生活,我不知道他是谁。

只因这盏远远望去的灯火,他吸引了我。

毫无疑问,他的生活是真实的,他有面孔、姿态、家庭与职业。

但现在,我只在乎那扇窗的灯火。尽管是他点亮了那盏灯,于我,那灯光是即刻的真实①。我从未逾越过那即刻的真实。即刻的真实背后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从我所在的地方,只看得到这盏灯火,那么距离我所在的地方,只有这盏灯火存在。

①版本2:“那灯火是我面前的真实”。

窗子另一边,那人与他的家是真实的。我在这边,隔着很远的距离。灯火熄灭了。

那个人是否继续存在于我何干?只有他继续存在。

【1915年11月8日】

【13①】

你谈起了文明,说它不应该存在,或者不应该这样存在。

你说所有人都受苦,或者大多数人都在受苦,因为人间的一切竟以这种方式安放。你说如果一切不同,人们会少受些苦。你说如果一切如你所愿,也许会更好。我听了,但没听进去。为什么我要听你说呢?听你说不会知道任何事。

如果一切是不同的,那就不同:仅此而已。如果一切如你所愿,那就如你所愿。哎!你啊!你们这些一辈子都想发明幸福机器的人啊!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所有的理论,所有的诗篇比这朵花儿活得长,然而,这一切仿佛是雾,潮湿、令人不悦,比这朵花儿大得多……大小或长短一点儿都不重要……只是大小和长短而已……重要的是持久而有尺度(如果真正的尺度是真实)真实是世间最为高贵的事①。

【1916年1月11日】

①版本2:“真实是世间唯一高贵的事”。

【害怕死亡吗?】

我会以另一种方式醒来,也许是肉体,也许是持续,也许是再生,但我会醒来。如果连原子都不肯沉睡,为什么唯有我一定要睡去?那么,我的诗句有意义而宇宙不必有意义?在哪一种几何中,部分超过了整体?在哪一种生物中,器官的寿命能超过身体?今天人们给我读了阿西西的圣方济各①。人们读给我听,我感到惊讶。怎么可能?一个人如此热爱事物,但从不观看它们,从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为什么我必须把水称为我的姐妹,如果它并不是我的姐妹?①Sao Francisco de Assis(1182-1226):亦译为圣法兰西斯,圣人、方济各会(小兄弟会)的创始人。圣方济各使用意大利俗语创作出若干颂歌,促进了天主教教义在民间的传播。圣方济各也是自然的关怀者与动物的守护者。在《太阳颂》中,圣方济各称呼月亮、风、水、火、大地、死亡为姐妹:“赞美归于你,我的主!通过水姐妹,她特别有用,非常谦卑,无价贞洁。”此处卡埃罗对圣方济各的批评,一如《守羊人》中对维吉尔的否定,是一种独特的自然观的表达。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不可以把卡埃罗简单地定义为一位西方自然诗谱系内的诗人;或者,应该像他自陈的那样,把他认作“唯一的自然诗人”。然而,同时要注意,在卡埃罗与圣方济各之间,也存在着一种隐秘的联系,在佩索阿的手稿中,异名安东尼奥·莫拉与托马斯·克罗斯(Thomas Crosse)分别指出:卡埃罗是(新)异教中的圣方济各。比较与圣方济各的异同,逐渐成为研究卡埃罗的新途径。

【为了更好地感觉?】

当我喝下它,而不是把它称为任何一种东西——姊妹,或者母亲,或者女儿,我才能更好地感觉它。水就是水,因此才美。如果我把它称为我的姐妹,当我称它为我的姐妹时,我看到它并不是,它是水,最好称它为水;或者最好不要用任何物事来称呼它,而是喝下它,用手腕感觉它,去观看它,这所有的一切并没有名字。

【1917年5月21日】

只要我思考起一件事物,我便背叛了它。只有当它在我眼前,我才应该去思考它,不是思考,而是观看,不是用思想,而是用眼眸。

一件可见的物品存在是为了被人观看,为眼眸而存在的一切不必为思想而存在;只需直接为了眼眸存在,而不是为了思想。

我观看,事物存在。

我思考,只有我存在。

【可能写于1917年5月17日】

我希望拥有时间与足够的宁静,以便不去思考任何事,以便感觉不到我活着,以便只从别人眼眸的反射中知道自己。

【可能写于1917年5月21日】

清晨在放光。不:清晨没有在放光。

清晨是一件抽象的事物,它在,它不是事物。我们开始看见太阳,这个时间,就在这里。如果朝阳照耀树冠是美丽的,那么,把朝阳称作“开始看见太阳”与把它称作清晨是一样的美丽;因此,给事物起个错误的名字没有好处,一如给它安上任何一个名字。

【可能写于1917年5月21日】

【思考仙女并相信仙女的孩子】

做事就像病苦的神祇,但依然像个神祇。因为,尽管他断定存在着不存在之物,但他知道事物因为存在,所以存在,他知道存在就是存在,不需要解释,他知道任何存在都不需任何理由,他知道存在就是置身于某一点。他只是不知道,思考不是任何一点。

【1917年10月1日】

远远地我看到一条船从河上驶来……特茹河在下面不动声色地流淌。但它不动声色并不是因为不在乎我,或者因为我并未对此表现出悲伤……它不动声色,因为无须形而上学的准许,河水独立于船在下面流淌,这个事实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存在……河水在下面流淌,直抵大海的真实。

【可能写于1917年10月1日】

我想我要死了。

但我不去思考死亡的意义。我记得死亡不应该有意义。

生命与死亡是如同植物一般的分类。叶子或是花朵有什么分类?生命有什么生命?死亡有什么死亡?这一切不过是定义的术语。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轮廓,一场停留,一种褪去的色彩,一种(……)。

【可能写于1917年10月1日】

阴郁得发白的日子里,我几乎因为害怕而悲伤,我开始沉思我臆造的问题……如果人是他应该是的样子,不再是病苦的动物,而是最完美的动物,不再是不直接的动物,而是直接的动物,他应该有另一种方法,来寻找事物的意义,不同的却真正的方法。

他应该获得“整体”的意义;一种事物的“全部”的意义,就像观看与倾听,而不是“整体”的思想,就像我们所具有的,而不是事物“全部”的观念,就像我们所具有的。这样,我们会看到,我们不会具有“整体”或“全部”的概念,因为“全部”或“整体”的意义不是一个“全部”或一个“整体”,而是真正自然的意义,也许它既不是整体,又不是部分。

宇宙唯一的奥秘在于增多而不是减少。

我们过分地理解了事物——这便是错误与困惑。存在朝向下方超越了我们认为的存在。真实仅仅是真实,而不是被思考。

宇宙不是我的一种观念。

我对宇宙的观念才是我的一种观念。黑夜不会通过我的双眼降临。

我对黑夜的观念才会通过我的双眼降临。黑夜会具体地降临在我的思考与我拥有的任何一种思想之外,而星的光芒存在,仿佛拥有重量。

当我们希望表达任何一种思想时,词语就这样出了错,当我们希望去思考任何一种真实时,思想就这样缺了位。

但是,正因为思考的本质不是被言语而是被思考,因此,真实的本质是存在,而不是被思考。这样,一切之存在,仅仅是存在。其余不过是我们拥有的困意,一种自病苦的幼年便纠缠我们的衰老。

镜子反射得正确;它不犯错因为它不思考。思考是本质的犯错。犯错是本质的目盲与耳聋。

这些真理并不完美因为它们被说出,在被说出之前,它们被思考过:然而实际上,正确在与肯定对立的否定中否定了自身。

唯一的肯定是存在。唯有肯定不需要我。

【1917年10月1日】

暮色降临,热气消沉了少许。

我神智清明,仿佛从来没有思考过,仿佛我有根,与这片土地直接相连,而不是视觉这种伪联系,那是次要的感觉,通过视觉,我与事物分隔,并接近了星辰与遥远的事物-—①我错了:因为遥远不是近在咫尺,接近它便是犯错。

【可能写于1917年10月1日】

①版本2:“而不是与夜里观测到的次要感觉的联系,/在黑夜里,我与事物分隔,/并接近了星辰与遥远的事物——”。

我病了。我的思绪开始纷乱。

但我的身躯触碰到事物,进入了它们的内部。通过触觉,我感觉我是事物的一部分,一种伟大的解放开始在我的体内产生,一种伟大而庄严的快乐宛如英雄壮举,以节制隐秘的身姿孤独地经过。

【可能写于1917年10月1日】

清冷的季节天气清冷,于我,这才叫作宜人,因为,我的存在适应事物的存在,于它自然的是宜人的,只是因为那是自然的。

我接受生活的苦难因为那是宿命,就像我接受严冬时节过分的清寒——我平静地接受,毫无怨言,仿佛单纯去接受并在接受的事实中寻找到快乐——接受无可避免的自然是庄严的科学与庄严的艰巨。

除去我个人与我生命里的冬天,又有什么算得上我的疾病与我的不幸?严冬毫无规律,我并不了解它出现的法则,但它在我面前存在,因为同一种庄严的宿命与同一种无可避免的外在于我,一如酷暑时土地的炎热与严冬时土地的寒冷。

我因为人性而接受。

我一如旁人,出世便摆脱不了错误与缺陷,但我从不会犯下希求过多理解这种错,我从不会犯下奢望只凭聪慧便去理解这种错,我从不曾缺陷到竟去要求世界不是世界,而是其他任何事物。

【可能写于1917年10月24日】

无论世界的中心有什么,它把外部世界交给了我,充作真实的样本,当我说:“这是真实的”,即便只是一种感觉,我会无意间在任何外部的空间看到它,我会用任何一种在我之外不同于我的视觉看到它。

成为真实即是不在我体内存在。

在我个体的内部,我没有关于真实的概念。我知道世界存在,但我不知道我是否存在。我清楚地知道我这座白房子存在,但并不清楚这间白房子的主人的内部存在。比起我的灵魂,我更相信我的身躯,因为我的身躯在真实中间显露,可以让其他人看到,可以让其他人触摸,可以坐下,可以站立,而我的灵魂只能被外部的术语定义。

它存在——当我觉得它确实存在的时候——因为世界把外部的真实借给了它。

如果灵魂比外部世界更真实,就像你——哲学家——所说的那样,为什么要把外部世界当作真实的样板给予我?如果与我感觉到的事物的存在相比,我的感觉更加准确——那为什么我要去感觉?为什么要出现这件独立于我不需要我便可以存在的事物?而我总是连接着自己,总是这样自我,总是无法转给其他人?在这个我们巧遇并相识的世界上,如果这世界碰巧是个错误,而我是对的,那我为什么要与其他人同行?如果世界是个错误,这错误属于所有的人。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不过是我们中每一个人的错误。事物接续事物,世界才会更正确。

但如果不是因为我病了,我又为何要自我诘问?那些正确的日子里,那些我生命的外部日子里,那些我拥有自然而完美的神智清明的日子里,我感觉而不感到我感觉,我观看而不知道我观看。宇宙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宇宙(它离我不远也不近)从来没有如此庄严地不属于我。

当我说“很显然”时,难道我想说的是"只有我看到了它"?当我说“这是事实”时,难道我想说的是“这是我的观点"?当我说“它在那儿”时,难道我想说的是“它不在那儿"?如果在生活中是这样,为何在哲学中是那般?哲思之前我们已经生活,知道之前我们已经存在,先在的事实至少该得到优先与尊敬。

是的,我们成为内在之前,首先成为了外在。因此我们在本质上是外在。

病苦的哲学家,终归是个哲学家,你说这是唯物主义。

但如果唯物主义是一种哲学,如果一种哲学要至少属于我才能成为我的哲学,而这根本不是我的,甚至连我也不属于我,那么这怎么能是唯物主义?1917年10月24日我很少在意。我很少在意什么?我不知道:我很少在意①。

①版本2:“我什么都不在意”。

战争用它的军团折磨着世界,它是哲学错误的完美体现。

正如一切人之创造,战争希冀改变。

但战争远甚于一切人之创造,它希冀改变,很多改变,尽快改变。

但战争导致死亡。

而死亡是我们对宇宙的轻蔑。因为死亡,战争证明了它的伪。因为它的伪,证明了所有的希冀改变都是伪。

让我们放过外部的宇宙与大自然安放的其他人。

一切不过是骄傲与无意识。

一切不过是奔波、立功、留痕。

当心脏停止跳动,兵团的指挥一点点地退回外部的宇宙。

【自然那直接的化学】

没有给思索留下模糊的位置。人性是一场奴隶的反叛。人性是一届民众篡夺的政权。

它存在,因为篡夺;但它错了,因为篡权是不拥有权利。

【让外部的世界与自然的人性存在吧!】

给前人类的一切,甚至人自身的一切以和平!给宇宙全然的外在本质以和平!

【可能写于1917年10月24日】

一切关乎自然的观念,从来不会让草生长,从来不会让花绽放。一切关乎事物的智慧,从来不能被人拿起,就像拿起一件事物。如果科学追求真实,什么科学会比没有科学的事物的科学更为真实?我闭上双眼,我栖身之处坚硬的大地拥有一种真实,它如此地真实,我的背脊感受得到。有肩胛的地方,我并不需要理性。

【1918年5月29日】

远去的船啊,当你消失之后,为什么我不像别人那样思念你?因为当我看不到你,你便不复存在。而且,如若思念不存在的事物,便不会感觉与事物相连;不是船,而是我们,让我们自己思念。

【可能写于1918年5月29日】

田野一点点地开阔,渐渐披满金黄。清晨在平原的起伏中慢慢消失。

我无关于我看到的场景:我只看到了它。它在我之外。没有任何感觉把我和它相连。而这正是那一种感觉,把我与乍现的清晨相连。

【可能写于1918年5月29日】

消失在天亮前的最后一颗星,我把平静的双眼停驻在你闪烁而微蓝的白之上我独立于我看着你。

能够看你是一种胜利,我因此而快乐,不需要任何“心境”,只去看着你。于我,你的美丽在于你存在。你的伟大在于你全然地存在于我之外。

【可能写于1918年5月29日】

水在我举到唇边的罐子里轻响。

“这是一种清凉的声响”,给我水喝的人告诉我。我笑了。这声响只是一种轻响。我喝水,喉咙里听不到任何声响。

【可能写于1918年5月29日】

一个人听到了我的诗,对我说:这又有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一朵花是一朵花,一棵树是一棵树。而我回答道:不是所有人,而是没有人。

因为,所有人爱花是因为花很美,而我却不同。所有人爱树是因为树浓翠又遮阴,而我却不是。我爱花因为它直接是花。

我爱树因为它是树,而无需我的思考。

【可能写于1918年5月29日】

【37①】

昨天,自家真理的布道者又和我谈了一次。他谈到劳动阶级的痛苦(不是受苦的人的痛苦,那无非是个受苦的人)。他谈到不公,一些人很有钱,另一些人却在挨饿,我不知道这是说没饭吃,还是只眼馋别人的甜点。他谈到了所有让他愤怒的事。

一个人能去思考别人的不幸,该有多幸福啊!假如他不知道别人的不幸是别人的,根本不能从外面治好,那可真够蠢啊!因为受苦可不是没了墨水或是箱子少了铁把手。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有不公就像有死亡。

我绝不踏出那一步,奢望改变被称为世间不公的那一切。即便曾有一千步为此而踏出,那也只是一千步而已。

我接受不公就像接受一块石头不圆,就像接受软木树生来就不是松树或橡树。

我把橙子切成两半,这两半不可能一模一样。我对它们不公了——我要把这两半全吃掉,我不公吗?什么?我比花儿更有价值,因为它不知道它有颜色而我知道,因为它不知道它有芬芳而我知道,因为它无法意识到我而我却能意识到它?可是一件事物凭什么比另一件事物优或劣?是的,我可以意识到植物而它意识不到我。如果意识的方式是拥有意识,这里面又有什么?如果植物会说话,它会对我说:你的芬芳呢?它会对我说:你有意识因为有意识是一种人类的特性,而我没有意识因为我是花,我不是人。我有芬芳而你没有,因为我是花。

但为何要把我和花相比?如果我是我而花是花。

啊!让我们不去对比任何事;让我们观看。让我们放弃类比、比喻与近似,把一件事物与另一件相比是忘却这件事物。如果我们关注一件事,没有什么事会让人想起另一件。

每件事物只能让人想起它本身,它不是别的事物。

它就是它,这个事实区分了它与所有其他事物。若它成为了它不是的其他事物,这一切都会是空无。①①版本2:“它就是它,这个深渊区分了它与所有其他事物,/而其他事物并不是它。”

【39①】

陌生的脏孩子,你在我家门前玩耍,我不问你是否捎给我象征的讯息。

我觉得你有意思,因为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如果你干干净净,那你自然是另一个孩子,也不会来到这里。在尘埃中玩吧,玩吧!我只用眼睛品评你的出现。

初次观看一样事物比熟悉它更有价值,因为熟悉就仿佛从未有过第一次观看,而从未有过第一次观看是只听人谈起过。

这孩子肮脏的方式与其他事物肮脏的方式不同。玩吧!当你拿起一块手里放得下的石头,你知道你的手里放得下。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有什么哲学达到了更大的确定?没有。没有一种能来到我的门前玩耍。

【1919年4月12日】

【40①】

真理,谎言,确定,不确……街上的那位盲者也熟知这些词汇。我坐在高处的石阶,把紧握的双手放在膝盖交叠的最高处。

好吧:真理,谎言,确定,不确,都是些什么?盲者在街上站定,我松开了膝盖上的手。

真理,谎言,确定,不确,是一回事儿吗?在部分的真实中,随便什么事物起了变化——我的膝盖与我的双手。

【哪一种科学知晓这一切?】

盲者继续行走,我再没做动作。已然不是同一时刻,已然不是同一个人,一切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都不同了。

真实就是如此。

【1919年4月12日】

【①】

大路上,姑娘的笑声在空中回响。

一个我看不到的人说的话让她哈哈大笑。我想起我曾听到过。

但如果人们现在跟我说起大路上姑娘的笑声,我会说:没有,这里有山峦、阳光下的土地、阳光、房子,而我只听到血液沉默的喧嚣,在我头颅两侧的生命里流淌。

【1919年4月12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①】

我院墙的另一边是圣若昂之夜②。在这一边,我没有圣若昂之夜。因为只有欢会的地方才有圣若昂。对于我,有一处夜晚篝火投下的阴影,有笑声嘈杂与鞋跟纷沓。还有一声偶然的尖叫,属于一个不知道我存在的人。

【1919年4月12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② A Noite de Sao Joǎo:在葡萄牙,某些圣徒日已经从宗教节日演变成民间节日。圣徒日一般集中在6月,但圣若昂日是每年的3月19日,夜晚会有群众性的庆祝与娱乐活动。

【43①】

你,神秘主义者,在所有的事物中看到意义。对于你,一切都有隐蔽的意义。

每一件你看到的事物,都隐藏着一件事物。你看到的一切,你看到它一向是为了看到另一件事物。

而我,因为我的眼眸只用来看,我看到万物之中意义阙如;我看到这点,我爱我自己,因为成为一件事物意味着没有意义。成为一件事物意味着不受解释的影响。

【1919年4月12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44①】

山上的牧羊人,你和你的羊离我真远——你看上去拥有的这种幸福——是你的,还是我的?当我看到你时,我感到了平静,这属于我,还是属于你?不,牧羊人,这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这只属于幸福与平静。

你不拥有,因为你不知道你拥有。我也不拥有,因为我知道我拥有。它就是它,就像太阳一样落在我们身上,照在你的脊梁上,把你捂热,而你无动于衷地思考其他事,它照在我的脸上,让我眼花,而我却只思考太阳。

【1919年4月12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啊!你们想要一种比阳光更好的光!你们想要比这些草地更绿的草地!】

你们想要比我看到的这些花更美的花儿!这太阳、这草地、这些花儿让我满足。然而,如果它们恰好让我不满足,我要一个比太阳更太阳的太阳,我要比这些草地更草地的草地①,我要比这些花儿更这些花儿的花儿——比同一种方式同一种办法更理想的一切!那东西放在那里要比那里更加那里!

是的,我有时会哭泣,因为不存在完美的躯体。但完美的躯体是比可有的躯体更躯体的躯体,其他一切是人类的梦,是很少观看的人的近视,是不会站立的人端坐的愿望。

①版本2:“我要比这田野更田野的田野”。

全部的基督教是椅子的一个梦。

因为灵魂是不出现的一切,最完美的灵魂是永远不出现的灵魂——这灵魂由躯体造就,事物绝对的躯体,绝对真实的存在,没有阴影,也没有错误①,事物与自身全然而确定的巧合②。

【1919年4月12日】

①版本2:"绝对真实的存在,没有阴影,也没有我"。

②版本2:“事物与自身全然而绝对的巧合”。

灰姑娘的古老故事,老鼠若昂①、蓝胡子和四十大盗,然后是天主教义与基督故事,然后是全部的诗人与全部的哲人;人们讲故事时,柴在壁炉中燃烧,命定的日子里,太阳照在外面,对诗人的阅读之上,还有树木与大地……②只在今天,我看到真实中发生过的一切。有柴燃烧,因为确实烧过,有命定日子的太阳,因为现在已然没有,有树木与大地(诗人的书写之外)——(……)一切之中,只有未曾是的那些留存:因为,为了补偿不存在,就要永远处于此刻。

【1919年4月12日】

①葡萄牙民间故事中的人物。

②版本2:“对诗人的阅读之上,树木洒下浓荫……”。

凌晨两点半。我醒了,我又睡下。

在我体内,有一瞬间,睡意与睡意之间的生命不同了。

倘若无人因为太阳放光而给它封爵,那为何要给英雄封爵?我睡熟与清醒的原因是同一个。我于间隔之间存在。

在这一瞬,我醒来,我察觉到全部的世界——一个伟大的夜晚,它无所不包只朝向外面。

【1919年4月12日】

玫瑰向后折断的花瓣会被人叫成天鹅绒,我把你从地上拾起,我凑近,远远地欣赏你。

我的庭院中没有玫瑰:哪一阵风把你吹来?但我突然从远方到来。那一刻,我病了。此刻,没有什么风把你吹来。

此刻,就在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把你带来。①你之过去不是你,而是你在这里。②1919年4月12日①版本2:“此刻,你在这里。”

②版本2:“你之过去不是你,而是整朵玫瑰在这里。”

【49①】

在我从一块田野与从另一块田野看到的风景之间,有一瞬间,一个男人的形象经过。他的脚步在同样的真实中跟随着“他”,我注视着他与他的脚步,那是两件事:那“人”与他的思想一同行走,虚假而陌生,而脚步追随着让腿行走的古老体系。我从远处看着他,没有任何评论。

完美是他的所是居于自身之内——他的躯体,他真正的真实在于没有欲望,也没有希望,但他有肌肉,与运用肌肉那准确而非人格的方式。

【1919年4月20日】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我享受田野,却没有注视它。你问我为何享受田野。因为我享受,我这样回答。

【享受一朵花是无意识地站在它的面前】

并在我们最微暗的思想中具有芬芳的概念①。当我注视时,我不享受:我观看。我闭上眼睛,我伏在青草之间的身躯完整地属于那个紧闭双眼的人的外部世界——那是芬芳而崎岖的大地拥有的清新与坚硬;事物存在时发出无法区分的声响,只有光投下的一抹暗红的阴影缓缓地驮我行在轨道间。

只有余下的生命在聆听。

【1919年4月20日】

①版本2:"并在我们最遥远的思想中具有芬芳的概念"。

我不着急。为什么着急?太阳与月亮不着急:他们是对的。着急是相信人可以走在腿的前面,或者,轻轻一推,就能跳到身影前。不;我不着急。

如果我舒展胳膊,我只能伸到胳膊可以到达的地方——再远一厘米都不行。

我只碰我碰得到的地方,而不是我想得到的地方。我只坐在我身处的地方。

这一切让人发笑,就像一切绝对真实的真理,但真正值得发笑的是:我们总是思考其他事物,因此怠慢了我们的身躯。

【可能写于1919年6月20日】

【【附:另一版本】】

我不着急:太阳和月亮都不着急。没人可以比自己的腿走得更快。如果我想去的地方很远,我不可能一瞬间就到。

是的,我在我的身躯之内存在。我没有把太阳和月亮揣在钱袋里。我不想征服世界,因为我没睡好,我也不想把世界当作午餐,因为我的胃消化不了。这是冷漠吗?不:大地之子,如果纵身跃起,会白白扑空,空中的那一瞬并不属于我们,唯有双脚重新踏上大地时才会心满意足,砰!置身于真实,它永不匮乏!

【1919年6月20日】

我喜欢天空,因为我不相信它无边无际。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与我何干?我不相信无限,也不相信永恒。

我相信空间在某处开始,又在某处结束,这之外与这之内,绝对什么都没有。我相信时间曾经有开始将会有结束,这之前与这之后,没有时间的存在。为什么这必将是虚假?虚假是言说无限,仿佛我们知道无限是什么,仿佛我们可以理解无限。不:全部是事物的总量。一切是有限的,一切是确定的,一切都是事物。

太阳升起之前,蓝色的天空涌起绿意。太阳的光辉熄灭之处,西方的天穹现出一抹微蓝。

这是眼睛看到的事物的真实颜色——月光不是白的,而是微蓝的灰①。

我满意于用眼睛观看,而不是用读过的书页。

①版本2:“月光不是白的,而是微蓝的灰,在照耀之处反照”。

就像一个孩子,人们还没有教会他成为大人,我是真实的,我忠实于我看到与听到的一切。

我不知道什么是认识自己。我不往里面看。我不相信我存在于我的背后。

我是爱国者?不:我只是葡萄牙人。

我生来是葡萄牙人,就像我生来一头金发、一双蓝眼。

如果我生来是为了说话,那我就必须得说一种语言。

【我直直地躺在青草中①,】

忘记了人们教给我的一切。

人们教给我的一切从来不曾给我更多的热与冷。人们告诉我的一切从来不曾改变事物的形与状。人们向我学会观看,这从来不曾触动我的双眼。人们指给我的一切从来不在那里:只有那里的一切在那里。

①版本2:“我直直地躺在青草蔓生的大地上”。

人们跟我谈起人类,谈起人性。

但我从来看不到人类,也看不到人性。我看到几个人,彼此存在着惊人的不同。每一个人与另外一人之间,隔着无人的空间。

我从不曾寻求生活我的生活。

无论我愿意或是不愿意,我的生活自顾自地生活。它只想观看仿佛没有灵魂。它只想观看仿佛只有双眼。

【①】

你说,活吧,就在当下;只能活在当下。

但是我不想要当下,我想要真实。我想要存在的事物,而不是度量它们的时间。②什么是当下?是一件相对于过去与将来的事物。

是一件因为其他事物存在而存在的事物。我只想要真实,没有当下的事物。

我不想把时间容纳进我的计划。③我不想把事物想成当下;我想把它们想成事物。

①原稿的背面,有一条评论,可能是里卡多·雷耶斯所作:“最后的这些诗仿佛受到了城里的影响,不是阅读的东西有古怪,就是其他什么东西有古怪。”

②版本2:“我想要存在的事物,而不是给它们的时间。”

③版本2:"我不想把时间容纳进我的所有。"我不想用当下来称呼它们,将它们与自己分隔。

我不应该用真实来称呼它们,我不应该以任何东西来称呼它们。

我应该观看它们,只去观看它们;观看它们,直到不能思考它们,观看它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观看可以豁免一切,除去看到的一切。这便是观看的科学,它不是什么科学。

【1920年7月19日】

【①】

你对我说:你是一样比一块石头或一株植物更好的事物。

你对我说:你感觉得到,你思考得到,你知道你在思考与感觉。那么石块写诗吗?那么植物有对世界的观念吗?是的:有区别。

但并不是你发现的区别;因为有意识无法迫使我拥有对事物的理论:只能迫使我拥有意识。

我是不是比一块石头或一株植物更好?我不知道。我不同而已。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有意识比有颜色好吗?可能好,可能不好。我只知道它们不一样。没有人能证明这比不一样更好。

我知道石块是真实的,我知道植物的存在。我知道这一切因为它们存在。

我知道这一切因为我的感觉把它展现给我。我知道我也是真实的。

我知道这一切因为我的感觉把它展现给我,尽管不如向我展现石块或植物那般清晰。更多的我不知道。

是的,我写诗,石块不写诗。

是的,我有对世界的观念,而植物没有。然而石块不是诗人,它们是石块;而植物只是植物,不是思想家。如果可以说我因此优越于石块与植物那也同样可以说我比它们都卑微。

但我不这样说:我说起石块,“它是石块”,我说起植物,“它是植物”,我说起我,“我是我”。我再不多说。还有什么要说的?1922年6月5日人们说在每一件事物中栖居着另一件隐藏的事物。的确,是它自身,那没被隐藏的事物,栖居在它的内部。

但我,我有意识、感觉与思想,难道我和事物一样?我身上会多一些或少一些什么呢?倘若我只是我的躯体,那我会安心而幸福——但我也是其他事物,比仅是这样多一些或少一些。又有什么东西比我多一些或少一些?风吹过,它不去知道。植物生长,它不去知道。

我也活着,我不去知道,但我知道我活着。但我是知道我活着,还是只知道我知道?我出生,活着,死亡,走向我无法驱策的命运,我感觉,我思考,我被一种外在于我的力量驱动。那么我是谁?我,身体与灵魂,是任何内在的外在?抑或,我的灵魂是一种意识,是宇宙力量从我那具与其他身躯不同的身躯中获得?在这一切之间,我又在何处?我的身躯死亡了,我的大脑解体了,在抽象的、非人格的、无形的意识中,已经无法感受到我拥有的那个我,已经无法用我的大脑去思考我感受到的属于我的那些思想,已经无法听凭我的意志挥动我正挥动着的手。

我会这样停下吗?我不知道。

如果我必须这样停下,中途停止的遗憾不会让我变得不朽。

【1922年6月5日】

【【附:另一版本】】

是的,也许他们是对的。

也许每件事物中栖居着另一件隐藏的事物。而这件隐藏的事物正是那一件没有隐藏的事物。

在植物、树木、花朵中,(所有无言而活的事物,是一件事物,而不是用它去造出一件事物),在树林里,不是树木,而是树林,树木非加的整体,栖居着一位宁芙,这从内而生的外部精灵给它们以生命;以它们的开花绽放,在它们的绿意中葱郁。

它进入动物与人。

【它由外向内地生活】

而不再由内向外。

哲学家们说这是灵魂。

但它不是灵魂:从存在的方式来看,它就是事物本身。我想在两件碰巧拥有同样大小的事物里,也许会有实体存在,这些实体可能是神,他们存在,因为这样才是完整的存在,他们不死,因为他们与自己相同,他们万能,因为在是谁与是谁之间,他们没有区分,也许他们并不爱我们,不想要我们,也不在我们面前显现,因为完美的事物什么都不需要。

【1922年6月4日】

【①】

打开窗子不足以看到田野与河流。不是盲者不足以看到树木与花朵。

还需要什么哲学都没有。

有哲学便没有树木:只有观念。

只存在我们中的每一位,就像深处一处洞穴。只存在一扇关闭着的窗,整个世界在它之外;还有一个梦,梦中打开窗子,看到了风景,那是真开窗的时候永远看不到的风景。

①1925年发表于《雅典娜》第5期。

【请在我的坟墓上刻下:】

没有十字架,阿尔伯特·卡埃罗在这里安息,他去寻访众神……有或没有众神是你们的事。而我却听凭他们把我接走。

【1923年8月13日】

雪把沉默的毛巾①盖在一切之上②。

什么都感受不到,除了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我裹在被单里,根本不想去思考。

我感到一种动物的愉悦,我模糊地思考着。我睡熟了,我并非无用,比起世间所有的活动。

①版本2:“捆好的毛巾”。

②版本2:“盖在一切的桌子上”。

今天早上我很早出门,因为我更早地醒来,而没有任何想去做的事……我不知道该去走哪条路但风凛冽地吹着①,我踏上那条路,风吹向我的脊梁。

我的生命一向如此,我希望它永远如此——我走在风引领的路上,我不让自己思考②。

【1930年6月13日】

①此处有另外两个版本。版本2:"风赤裸地推着”。版本3:“风扫向另外一边"。

②此处版本众多。版本2:“我感觉不到我在思考”。版本3:“我不能思考”。版本4:“我不希望思考”。版本5:“那么我不需要思考”。

明天之后会打雷,这是最初的预兆,最初的云,白白的,在垂死的天空上低低地飘浮。明天之后会打雷吗?我确定,但确定是个谎言。确定是没有在看。没有明天之后。有的只有这个:微微黯淡的蓝天,天际处几朵白色的云,下部有肮脏的点染,仿佛黑暗随后便到。这是今天有的一切,因为当下的今天是全部,这便是全部。谁知道我明天之后会不会死?如果我明天之后死去,那明天之后的雷是另外一场,不同于我没死的那场。

我清楚地知道雷不是从我的目光中降下,但如果我不存于世,那世界便不一样——它缺了我——雷降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它将不是同一场雷。无论怎样,那场雷是当打雷时正在打的雷。

【1930年7月10日】

【69①——给里卡多·雷耶斯】

我也会做出假定。

每一样事物之内都有激励它的物质。

对于植物,它在外部,是一个小小的宁芙。对于动物,它是一种遥远的内部存在;对于人,它是与他同在的灵魂,它已经成为了他。对于神祇,它有着与身躯同等的大小与空间,它与身躯是一回事。

因此人们说神祇永远不死。因此神祇没有躯体与灵魂他们只有躯体,因此是完美的。

①1931年发表于《在场》杂志3-6月期。原稿有题目《倒数第二首诗》,发表时也使用了这个题目。这首诗是献给里卡多·雷耶斯的,诗下有署名为阿尔瓦罗·德·冈波斯的批注:“我导师那首应答形式的天才诗作就连里卡多·雷耶斯本人也不理解,凭着这首诗,他向旁边跨出了一步,在道路隐没之处,抓到了桅杆般的异教。”

对于神祇,躯体就是灵魂,他们意识到自身肉体的神圣。

【1922年5月7日】

【70①】

【(诗人死亡之日口述)】

这也许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抬起右手,向太阳问好。

但我不是在向它问好,而是向它作别。我做出依然喜欢见到它的手势,仅此而已。

①原稿有题目:Last Poem。

拥有花朵的人不需要神祇。

【◇】

一切可直接感受的事带来了他的话语。

【◇】

正如所有的一切,与所有的一切不同。

【①】

这一种热,强烈且难忍。

蝉在鹬鸣,仿佛往时光的太阳穴上打了一拳。一种辛酸而僵硬的倦怠在路途的尘埃中瘫软。风的匮乏使感官痛楚。一种虚假的清澈比树干更为粗糙。

我的脸粗暴地反射在咖啡壶光亮的泵嘴上,不知道为什么,它把我唤回了现实。

①马尔丁斯和泽尼茨认为,在这首诗中,自由体风格与诗结尾处对现实的重视属于卡埃罗,但这个卡埃罗不是正常状态下的卡埃罗,而是那个处于非健康状态的“生病的”卡埃罗,然而“时光的太阳穴”是典型的“本名”佩索阿处于象征主义阶段时的风格。

【①】

她每变换一个姿势,真实便愈加丰富,她每做一个手势,便会有更多的宇宙。

这姑娘倚靠在窗前,把头轻轻垂下,谁又可以将她鄙视,只把她看作伟大帝国首都里的一个小小的点儿……她是真实的,一如庞大的首都,一如将逝的澄澈一日……你们看,她的姿势是多么的真实,都从那具躯体里发出……在对她的视觉现时里妥帖地安放。

①马尔丁斯与泽尼茨认为,这首诗有一个总的题目《五首颂诗》,佩索阿最开始想把这部作品归于卡埃罗名下,但后来由阿尔瓦罗·德·冈波斯“继承”。在原稿中,诗人为其他未写的诗留出了空间。在手稿的背面,有下面两条英文注释:"1.如果新颖与自然是诗人最高的特征,那么卡埃罗是世间所有诗人中最伟大的一位。当然,新颖与自然并非是诗人最高的特征。2.他的哲学体系具有特别的严密性。"3①接受这宇宙因为这是众神的赐予。

如果众神想给你另一个宇宙,会早就把它给你。

如果有另外的物质与另外的世界——就让它有。

①根据马尔丁斯与泽尼茨的注释,这首诗的右上有一处签名:“莫拉(?)",但在右下诗结尾处又有一处签名:“卡埃罗”,此处没有问号。可能佩索阿准备将这首诗的前四句归属为安东尼奥·莫拉,将最后两句给了卡埃罗。这一页的底部有批注如下:“隐秘主义唯一有用的部分是科学性——(略带模糊而直觉地)质疑那些远离我们正常认知的物质状态。”

【阿尔伯特·卡埃罗访谈①】

对维戈②这座城市,我亏欠了很多艺术上的情感。我很感激它,让我遇见一位诗人,他不过初露头角,但毫无疑问,是我们诗人中最有独创性的一位。

朋友从葡萄牙寄来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诗集,或许是想慰藉我流亡的怅惘。我在这里,在这扇窗边,读完了他的①访谈由三个片段组成。在《阿尔伯特·卡埃罗诗全编》中共有四个片段。费尔南多·加布拉尔·马尔丁斯与理查德·泽尼茨认为第四个片段不应该归到这个访谈里。译者赞同他们的分析,因此此处未收。三个片段的写作时间不同,但应该都写于1914年。第一个片段的题目是《A.C.访谈》,佩索阿在下面标注了(《戏剧——?》)字样。这是一本文学杂志,1913年,佩索阿在这本杂志上发表了几篇评论文章,他或许曾考虑过将访谈在这本杂志上发表。第二与第三片段没有题目。

②Vigo:西班牙城市,是西班牙与葡萄牙北部边境最大的城市。该地区隶属西班牙加利西亚地区,说加利西亚语。这种语言与葡萄牙语非常相似,原本是一种语言,12世纪葡萄牙独立之后才各自发展。佩索阿把访谈安放在国境之外的维戈是有用意的,他不但试图用本名与主要异名在国内宣传卡埃罗,而且用异名托马斯·克罗斯写了几篇英文文章,意图使卡埃罗在境外为人所知。但他后来自愿放弃了这个计划。1946年,阿提卡(Atica)出版社出版了《卡埃罗的诗》,经由葡萄牙与其他国家佩索阿研究者的努力,卡埃罗终于为世人所知。

诗,就像他希望的那样,维戈海湾的(……)在我的眼前呈现。就在我读后不久,仿佛上天注定,一种幸福的偶然使我结识了这位光荣的诗人。

一位共同的朋友介绍我们相识。一个晚上,我们在(……)旅馆(……)厅共进晚餐,我与这位诗人有了这番谈话,我说会把它变成一篇访谈。

我向他坦承我对他作品的赞赏。他听着,仿佛收到别人亏欠良久的东西一般。他有权这样。对于认同这一点的人来说,诗人表现出的这种自然而清新的骄傲,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除我以外,没有人认同他这一点。我不同凡响地认同这一点。

喝完了咖啡,这场谈话走向了完全的智化。我毫不费力地把它引向了唯一的重点,即卡埃罗的作品,我只对这个感兴趣。我把我听他说的那些看法记录在这里,当然,这不是全部的谈话,但可以很好地代表说过的一切。

诗人以一种宗教感谈论着他自己和他的作品。这种自然而然的自我抬高如果安在其他没权这样谈的人身上,平心而论,那恐怕是不可忍受的。他讲话时总爱用不容置疑的句子,拿言简意赅的表达绝对化地批评或赞赏(不过,赞赏的次数实在是寥寥无几),仿佛不是在发表看法,而是在讲述不可触犯的真理。

我告诉他,面对他诗歌的新奇,最初我有几分茫然,我想正是此时,谈话取得了下面的形貌,我欣然地把它誉录于此。

那个给我寄书的朋友对我说卡埃罗是复兴分子,也就是说,他是葡萄牙复兴①这一派的人。但我不相信……“不相信就对了。如果有人跟我的诗不一样,那肯定是那伙人。你的朋友骂我呢,他都不认识我,却把我跟那帮人①葡萄牙文学流派或团体。1912年出现,以文学刊物《鹰》为机关刊物,以北部城市波尔图(Porto)为活动中心。这个团体的核心人物正是下文中提到的帕斯奎伊斯。“葡萄牙复兴”兴起之时,正是葡萄牙国王退位与共和国成立之时,因此,葡萄牙复兴的初期活动与诉求与以荣格依罗为代表的“70一代”有很多巧合之处。两派均呼吁体制变革与社会进步,要求一种公民参与的政治,结束文化上的依附与教育的落后。后来,尤其在1890年英国向葡萄牙政府发出“最后通牒”之后,“葡萄牙复兴”与“70一代”渐渐走向分歧。而“70一代”认为更新葡萄牙文化的唯一手段是借鉴外国的经验,抛弃本国文明中落后的成分,而“葡萄牙复兴”认为应该贬抑外来的思想,这样才能更好地宣扬葡萄牙文化,这也是葡萄牙文化世界化的唯一路途。两派的分歧也体现在“葡萄牙复兴”的内部矛盾中,那时,“葡萄牙复兴”的观念是非常多元的,后来,才逐渐向帕斯奎伊斯提出的“追怀主义”靠拢。佩索阿从1912年4月起在《鹰》杂志发表了五篇文论,对“追怀主义”的哲学与诗学诉求做出了说明与澄清,并对这场运动提出了新的希望。1913年3月,佩索阿对阿方索·洛佩斯·维埃拉的批评标志着他与“追怀主义”即“葡萄牙复兴”发生分歧;1914年11月12日给阿尔瓦罗·平托的长信标志着与“追怀主义”决裂。1915年,佩索阿在《俄耳甫斯》上发表文章,说现代艺术必须最大程度地摈弃民族主义,但这种对民族主义的摈弃并非是不加批评地对外国的模仿。在晚期的两篇作品《论葡萄牙的乡气》与《葡萄牙的心理状况》这两篇文章中,佩索阿再一次抨击了“追怀主义”最主要的“非外国化”的主张。1932年,《鹰》杂志最后一期出版,“葡萄牙复兴”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一块儿比。他们是神秘主义者。我最不可能成为的就是神秘主义者。我和他们有什么相同点?都是诗人不是相同点,因为他们不是诗人。读帕斯奎伊斯①把我烦得都笑了。他的东西我从来读不完。这个人居然从石头中发现了隐藏的意义,从树木里找到了人类的感觉,从日落与黎明中造出来人。还有一个比利时的傻瓜,叫做什么凡尔哈伦②,我的一个朋友也希望我读,因此我跟他掰了。那个人没法信。”

【“荣格伊罗③的《光之祷词》属于这个流派吗?”】

“绝对跑不了。写得那么差,有这一点就够了。荣格伊罗不是个诗人。他就会攒句子。他就知道押韵、节奏。他的宗教感是老生常谈。他对自然的尊崇是另一种老生常谈。什么神秘之光在神的轨道里绕行,有谁会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简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绝对不说,那帮人就靠这些东西混到了现在。必须得了结了。”

① Teixeira de Pascoaes(1877-1952):葡萄牙诗人,“葡萄牙复兴”与“追怀主义”的代表人物。帕斯奎伊斯的诗作受到象征主义的影响,但对他影响最大的是“70一代”后期逐渐强化的泛神论神秘主义思想。

② Emile Verhaeren(1855-1916):又译魏尔哈伦,比利时著名象征主义诗人。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1883年发表第一部诗集《佛兰芒女人》,歌颂家乡的女性美和自然美,被誉为“佛兰德风土诗人”。

③ Guerra Junqueiro(1850-1923):葡萄牙诗人、政治家。擅用隐喻,在其生活的时代诗名显赫。

【“若昂·德·巴罗斯①呢?”】

“哪个?哦,当代的那个……我对这个人没兴趣。(……)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点好东西,就是他不知道的那一切。”

【◇】

【“卡埃罗先生您是唯物主义者吗?”】

“不是,我不是唯物主义者,也不是有神论者,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天我打开窗户,我发现了一样最为重要的东西:自然是存在的。我确信树木、河流、石头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一点。

“我只不过想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我发现了最值得发现的东西,与它相比,其他的发现不过是傻孩子的消①葡萄牙历史上有若干位若昂·德·巴罗斯(Joao de Baros),因此佩索阿故意询问是哪一位。这些巴罗斯中有两位最为出名。第一位若昂·德·巴罗斯生活于1496至1570年,是葡萄牙第一位历史学家与语法学者。他编撰的《亚洲十年》记录了当时葡萄牙与亚洲各国包括中国之间的经济、政治与文化交流,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另一位若昂·德·巴罗斯是与佩索阿同时代的诗人、教育家与出版家。

遣。我理解宇宙。而希腊人,依凭他们所有视觉的清澈,未曾做到这样。”

【◇】

“自然是存在的,我是第一个记起这一点的诗人。其他诗人用让自然臣服于他们的方式赞美自然,仿佛他们是神一般;而我赞颂自然,我全然臣服于它,因为没有东西能够证明我比它强,因为它容纳下我,我从它那里生出,并且(……)“我的唯物主义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唯物主义。我是完美而永续的无神论者与唯物主义者。我非常清楚从来没有过一位像我这样的无神论者与唯物主义者……但,这是因为直到现在,唯物主义与无神论才在我这儿遇到了它们的诗人。”

阿尔伯特·卡埃罗强调“我”的方式颇为奇特,从中可以看到他对所说之事的强烈自信。

【只有散文能够修改】

有一次他对我说:"只有散文能够修改。诗歌从来不可补救。散文是人工的,诗歌是自然的。我们不用散文说话。我们用诗歌说话。我们用没有韵脚与节奏的诗歌说话。我们谈话时要有停顿,而在阅读散文时从来不能停。的确,我们是在用诗歌、用自然的诗歌说话——亦即用无韵脚也无节奏的诗歌与我们喘气与感觉时的停顿说话。

“我的诗句是自然的,因为它们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追求韵脚与节奏的诗歌是狗娘养的,不合法。”

【附录】

【费尔南多·佩索阿大事年谱】

1888年:6月13日,费尔南多·安东尼奥·诺格伊拉·佩索阿(Fernando Antonio Nogueira Pessoa)出生于里斯本;7月受洗。

1893年:1月,弟弟约尔智(Jorge)出生。7月13日,父亲因肺结核去世。由于经济困难,佩索阿一家不得不典当部分财产。

1894年:1月,弟弟约尔智(Jorge)去世。佩索阿创造了自己的第一个异名舍瓦利耶·德帕斯。若昂·米格尔·罗萨(JoāoMiguel Rosa)被任命为驻德班领事。

1895年:7月,佩索阿写下自己的第一首诗。12月30日,佩索阿的母亲与若昂·米格尔·罗萨结婚。

1896年:1月,佩索阿与母亲和姨婆前往德班。妹妹恩丽格塔·玛塔莱娜(Henriqueta Madalena)出生。

1897年:在西街(West Street)接受初级教育。

【1898年:第二个妹妹玛塔莱娜·恩丽格塔(Madalena】

Henriqueta)出生。

1899年:进入德班中学(Durban High School)学习。创造异名亚历山大·瑟茨(Alexander Search)。

1900年:1月,佩索阿第三位异父弟路易斯·米格尔(LuisMiguel)出世。

1901年:6月,通过第一次考试。尝试用英语写诗。8月离开家回到葡萄牙。异父妹玛塔莱娜·恩丽格塔去世。

1902年:6月,全家返回里斯本。异父弟若昂·罗萨(JoǎoRosa)出生。9月,佩索阿返回南非,尝试用英语写小说。

1903年:参加佛得角大学入学试,英文作文一科得到最高分数。

1904年:结束在南非的学业。

1905年:最终定居里斯本,与一位姨妈生活在一起。继续用英语写诗。

1906年:在里斯本大学文学院高等课程注册。母亲与继父回到里斯本,佩索阿搬去与他们同住。

1907年:家人再一次回到德班。佩索阿与外祖母同住。从里斯本大学文学院退学。8月外祖母逝世。

1908年:开始为商行撰写英文信件。

1910年:用葡语、英语和法语写诗与散文。

1912年:佩索阿以文论在葡萄牙文坛初试啼声,引起了葡萄牙知识界的争论。

1913年:创作颇丰的一年。创作静态剧《水手》(Marinheio)。

1914年:创作出异名阿尔伯特·卡埃罗、里卡多·雷耶斯与阿尔瓦罗·德·冈波斯。创作组诗《守羊人》,开始创作《不安之书》。

1915年:3月,文学杂志《俄耳甫斯》第1期出版。佩索阿“杀掉”了阿尔伯特·卡埃罗。

1916年:密友马里奥·德·萨一卡内罗在巴黎自杀。

1918年:佩索阿发表英文诗。《泰晤士报》做了详细报道。

1920年:结识奥菲莉娅·格罗什。母亲与弟妹返回葡萄牙。10月,罹患严重抑郁,一度想入院治疗。与奥菲莉娅·格罗什分手。

1921年:成立欧力西波①出版社,准备出版英语诗集。

1924年:《雅典娜》杂志问世,由费尔南多·佩索阿与鲁伊·瓦什担任主编。

1925年:3月17日,佩索阿的母亲在里斯本去世。

1926年:与妹婿共同创办《商业与会计杂志》。为自己的发明申请专利。

1927年:与《在场〉杂志合作。

1929年:与奥菲莉娅·格罗什重燃爱火。

1931年:与奥菲莉娅·格罗什再次分手。

1934年:出版《音讯》。

1935年:11月29日,因肝硬化入院。30日去世。

①Olisipo:为里斯本旧名。

【译后记】

这是我踏上葡语学习之路的第十个年头,“十”是一个可资纪念的数字,我想用这本译作为这十年作结。加上之前学习西班牙语的八年,我想我的生命已经无法与语言学习割裂开。在尝试了所有过时的与新潮的语言学习方法之后,我对此有了一种新的体悟:林林总总的方法不过是一种表象,阅读才是唯一的内核与实质。阅读,意味着一切的精读与泛读,连接着一切的口译与笔译,是学习的过程本身与唯一的目的。本书的翻译是一场精读的结果,之后出产的全部文章是这次阅读的绵延与深化。

在葡语世界里,佩索阿不啻为一位最理想的阅读对象,因为他深刻而且复杂。每一位试图深入了解他的人,都必须突破狭义的语言层面,广泛地阅读潜藏在他背后的那些诗人、作品与思想——维吉尔、尼采、惠特曼;文学、哲学与宗教等等。凭借佩索阿,我终于可以用我的专业指向通识。

然而也正是佩索阿,尤其是卡埃罗,时刻提醒我与直接感知的生命相连。阅读并不总是幸福的事,当我因阅读带来的苦而无法感受生活的乐时,卡埃罗的诗作仿佛是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帮我走出自我囚禁的迷宫。真实的世界无法缺少那条内化的完美之路,然而,世界更是一缕清风、一朵雏菊、一片白云,需要我用专注的眼与耳观看、倾听。读完一本厚书与为自己做一顿好饭同样重要,这是卡埃罗教会我的一切。

感谢身在美国的诗人王敖。如果不是两年前他的建议与鼓励,一向秉持“做些容易的事就好”观念的我很难鼓起勇气挑战这样有难度的阅读。王敖兄也是一位强大的诗歌创作与翻译理念的提供者,没有他的批评与帮助,我可能会在摸索中浪费很多时间。

感谢同在美国的诗人杨铁军。杨铁军兄是另一位强大的诗歌创作与翻译理念的供应者,对我帮助甚多。他从英文校对了全部译文,提出了很多富有建设性的意见。

感谢身在法国的王鹏。他从法文校对了全部译文,并以其强大的哲学与古典学知识,避免译文因为译者的知识盲点而出现过多的硬伤。

感谢涵芬楼文化的王明毅老师。当我还没有足够的信心翻译佩索阿时,王老师就已经提出了约稿。对于庞大而艰巨的佩索阿整体译介计划而言,王明毅老师是最热心的支持者与监督者。对于仍然没有彻底摆脱“做些容易的事就好”观念的我而言,后一重意义尤为重要。

程一身先生曾经与我互相寄发关于卡埃罗的译诗,这是一次愉快的交流和促进。最后感谢众多在网络上和生活中与我探讨佩索阿诗作的朋友,也感谢每一位认真阅读的朋友。

【闵雪飞】

【2012年9月17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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